時間已經接近午夜。

李鑫岩沒有回貴賓酒店的房間，佟麗娅同樣沒有回貴賓酒店的房間。其實，從早上起，她就一直在銀海的集市上在尋找一種商店。可是直到入夜時分，她才終于找到了一家。

這家商店看起來十分破舊，門口的燈光也很是不起眼，一個類似于人類診所的紅十字标志覆蓋在已經裂成幾個碎片的燈箱上，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

可是，好幾個機械人店主都給她推薦了這裏。

猶豫了好一會，她才終于下定了決心，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店中隻有一間房間，中間是一道屏風，屏風前面是兩座沙發，屋内燈光倒是明亮，甚至透過屏風可以隐約看見屏風後面的情況。

沙發上随意地扔着一些書，不知這些書在這裏用了多長時間，書的紙質顔色已經發黃，部分頁面已經翻卷起來。

聽見佟麗娅走進來，屏風後面閃出一個人來。

這并不是機器人，而是一個真正的人類！

這人是個男的，帶着一隻單目醫用放大鏡，手中正拿着一柄精巧的榔頭，一頭短發，胡子很是優雅的剃成兩道波浪，延伸到腮下。

“你……是來看病的麽？請稍等一下，我把手裏的工作做完，馬上就看你。”男醫生說完，不等佟麗娅回答，便閃了回去。

“哦。”佟麗娅應了一聲，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随手拿起那些書翻了翻。

很快，分鍾後男醫生轉了出來，道：“跟我進來吧。”

雙方在屏風後面的桌子前後坐定，醫生問：“怎麽，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麽？”

佟麗娅問道：“聽說你這裏能修改電路，同時能夠處理電路跟神經之間的聯系，是麽？”

“沒錯！”怎麽，是要安裝什麽還是要換掉什麽？

佟麗娅将自己的左手伸出來，道：“幫我割掉這個！”。她的手心裏，是一塊嵌在掌心的金屬片。

男醫生将她的手捧在面前，用單目放大鏡看了好一會，道：“跟我來。”

兩人走到了房間後部一台儀器旁，讓佟麗娅坐在椅子上之後，男醫生将她的手固定在一方約二十厘米的平台上，然後扯過旁邊的儀器，将一些金屬觸點放了上去。

金屬觸點接觸到佟麗娅手中的金屬片，一道微弱的電路自她的手上穿了進去，佟麗娅猛然間一陣眩暈。緊接着儀器滴滴數聲輕響，一些信息在牆上的電子屏上顯示出來。

“哦，這是一個多功能混合信号輸出設備，俗稱IONP。他能将神經信号和腦電波、還有一些身體信息通過電流和神經電流的轉換輸入輸出，嗯，你身體上的這個IONP版本有些老，但是功能很穩定，怎麽，你要把它取出來麽？”

“是！”佟麗娅道。

“但是……這東西取出來會比較疼，可能需要打麻藥，你可以忍受麽？”

“我能！”

“可是……即使你打了麻藥，睡過去，你依舊會感覺到很疼，你能受得了麽？”

佟麗娅皺眉道：“啰嗦！”

“那好吧，那一準備一下，我去準備器具和麻藥，半個小時之後給你手術。”

“嗯……怎麽會那麽長時間？”

男醫生翻了個白眼：“麻藥要現配！”

……

打了麻藥，佟麗娅沉沉睡去，男醫生開始了手書。

而佟麗娅閉上眼睛，覺得身體慢慢變得輕如白雲，漸漸飄向了天空。

“轟”的一聲，四周突然是一片光帶，疾風撕扯着她的身體，将她卷向了天空那一片蔚藍的背後！寶石般的天空後面，一片亮着璀璨星光的黑色天幕出現在她的眼前。而目光一轉，天空那璀璨星光中，一個巨大的十字形鋼鐵之城出現在他視野中。

那久别的留戀，依舊雄偉，密集的各色燈光如同寶石一般鑲嵌在黑色的鋼鐵上，明亮映日明線将它從夜幕中勾勒出來，仿佛歡迎她回家。

月光之城，依舊美麗。

但是還沒等她懷念一下這久未面對的盛景，數道光線又是一陣撕扯，将她拉到了一間金屬艙中。

金屬倉足有五六十米開闊，燈光灰暗，各色流線從天花地闆向着金屬倉的一端彙聚，彙聚之地，則是一把位于一團光明之中的寶座！流線中如同有陣陣波浪，帶着漣漪自金屬倉的倉壁上湧現出來，然後按照心跳的節奏迅速波動到彙聚之地，寶座便在這波動中彙聚了各色光線，籠罩在一片雪白的光芒之中。

寶座之上，坐着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雪白的臉兒充滿憂色，明亮的雙眼帶着少許的稚嫩，金色的長發如同波浪般垂下來，一身白色的長裙将她的溫柔和美麗展示無疑。

女人的面前是一張金屬平台，平台上躺着另一個女人，一身黑色皮衣，同樣是一頭金色長發，雪白的臉兒即便是在昏暗中同樣美麗耀眼。

這兩個人同樣都是佟麗娅，但卻又不完全是。

佟麗娅，向前走着，直走到金屬台邊。

“你想好了麽？”一身雪白的女人問她。而佟麗娅卻是看着躺在金屬台上、雙眼微閉的那一身皮衣的女子，将手輕撫上她的臉，回答道：“如果我沒想好，就不會來。”

渾身雪白的她看起來并不打算站起來，又或許她根本就不需要站起來，甚至可能她原本就與這裏是一體的，所以她略略擡擡手，原本想要去摸摸佟麗娅，但是最終還是頹然将手放了下來，又問：“你恨我麽？”

佟麗娅絲毫不掩飾：“恨！”

渾身雪白的她一呆，沉默了片刻，又問：“你割舍的下這的一切麽？”

佟麗娅擡起頭，冷漠的看着她：“無所謂割舍還是留戀。原本我被傳造出來的目的，就隻是感受人間的愛恨，大約與這裏就沒有什麽關系。即便我離開了，這裏不會少一根針，它在存在與否，原本于我就是一個利用關系，既然我們之間沒有什麽關系了，那不如徹底将這關系結束了，這樣我放得下，你也放的下，大家都放的下了。生活嘛，不能總活在過去。”

白衣的女人依舊不肯放棄，臉上的神聖和稚嫩感讓人心疼：“不用裝作一副冷漠的樣子，如果割舍得下，你不會費盡心思去找他，還将他複活了。……你知道，他愛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不，不應該這麽說，原本的他已經随着她死去了，你找的他，不過是一個替代品罷了，用一個替代品來替換那個曾經愛過你人，你這是在欺騙自己。”

白衣的女人指的死去那個女人，就是躺在金屬台上的女人。

佟麗娅突然笑了。

可是她臉上卻是兩道水漬滴落了下來。

佟麗娅一擡頭，笑道：“欺騙？欺騙了這麽多年了，難道還在乎最後再欺騙一次？嗯！騙就騙吧，我不在乎！”

“倒是你，恐怕我斷了這一切，你就會在我的意識裏面徹底消失！”

佟麗娅突然笑起來，這笑是忍不住的大笑，卻是笑的滿臉淚花！

金屬倉裏一時間充滿了這歡快的笑聲，宛如壓制了百年的笑獸在瘋狂地在金屬倉内狂奔！

……

這裏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過了多久，佟麗娅的笑聲才平靜下來。

白衣佟麗娅的臉色也重新趨于平靜，她歎了口氣，又道：“如果我離開了，她會慢慢在這裏消散。這麽多年來，我努力地、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這不是也是你的願望麽？看着她慢慢消失，難道你也割舍的下？”

白衣佟麗娅在争取最後一絲可能性。

佟麗娅又觸了觸那張看起來像是沉睡中的臉龐，手指順着曲線自鬓角劃至下巴，幽幽道：“我曾經以爲，過去的一切完完整整留下來才是最美好的。啊，對，這應該是你的想法，那個時候的我不懂事，所以也就允許了你這麽做。而且，這也是伊蓮娜所希望的，她将這一切塞到我的身體裏來的時候，我還覺得很新鮮，而且很喜歡。有了漫長的記憶總是與衆不同的。”

“但是，經過了這麽多年在人間的生活，我改變了我的想法。在普通人那裏，時間是一位雕刻師，他将普通人記憶裏面的傷痕和不完美雕刻去，而留下那些值得被記住的東西，這讓傷口能夠彌合，讓生活能夠變得完美，我現在隻是一個普通人，又爲什麽要背着那麽多包袱呢？”

“最重要的一點，我發現我愛的，不再是記憶裏面的那個他了，而是現在的這個他！”

白衣佟麗娅微微動容，想要說什麽但是最終還是沒說出來，櫻唇微張，隻淡淡道：“看來你真的是恨我的。”

佟麗娅沒說話，隻慢慢離開金屬台，走到寶座前，輕輕用手捧起白衣佟麗娅臉，将她擁入懷中，道：“是，我恨你！但是割舍你卻是在挖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