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錢謙益和陳堯言坐着鹽商們租賃的大船沿大運河前往京師,于十月初六抵達。這是一個有點慢的速度。
沿大運河從揚州往京師全程三千多裏,坐帆船,晝行夜停,隻需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即可抵達。而他們九月十三日從揚州啓程,遷延二十三天才到。
十月初已經是初冬時節,搖搖欲墜的夕陽下,寒風刺骨。碼頭上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錢謙益帶着美妾、家仆一行十幾人從大船上下來。他放眼看去,通州依舊是當年那幫繁華的模樣。
城廓内外,集市衆多。商鋪民宅沿着官道兩側鱗次栉比,錯落有緻,規模龐大。商賈、民夫、旅人、官員彙聚成人潮。人聲喧嘩,肩摩踵接,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
“走吧!”
錢謙益吩咐下去,坐上昨日先行抵達的家仆雇傭好的馬車,帶着衆人并宣旨的太監王彰三人(錦衣衛兩人護送)、陳堯言三人(長随一人,護衛一人)去通州驿站投宿。
這裏要額外說一句。京杭大運河到通州并不是終點。但通州至京城的河道,有時候堵塞有時候疏通,維護成本很高,便規定隻許漕船走水路進京。
其餘人等、貨物一律在通州下船,換陸路進京。因而通州碼頭就是天下第一碼頭。是天下貨物、人員出入京師的必經之地。而通州驿理所當然的便是天下第一驿站。
剛到驿站門口,錢謙益等人便看到兩個兵丁在此把守,在寒風中凍得直哆嗦。一名文吏從裏面出來,拱手道:“還請兩位老爺出示樞密院的勘合。”
所謂勘合,就是可以白嫖驿站,免費吃喝的證明。這玩意兒就象征着特權。每年由兵部發出,給京師各大衙門、地方省、府發一定數量的勘合。
而崇祯将兵部并到樞密院中,要實現在軍事上的事權合一,而不是令出多門。因而,勘合改由樞密院簽發。
這裏要額外多說一句。樞密院這個機構,并非崇祯發明的,在明初之時,明太祖設置的節制中外軍事的機構先爲“大都督府”,再改“統軍大元帥府”,再改“樞密院”,再改“大都督府”,再改“五軍都督府”。
明朝的國策就是以文馭武。崇祯要用孫承宗孫先生專責軍事,隻有一個“樞密院”可選。
而“以文馭武”的破事,更是保證了兵部并入樞密院沒有絲毫的阻攔。因爲樞密使是孫承宗,樞密副使李邦華,兩人全部都是進士出身。這擺明是兩宋慣例。
陳堯言跟在錢謙益旁邊,表情有點尴尬。他是從七品的給事中,論級别和職務,都沒資格領取勘合。
錢謙益作爲禮部右侍郎(正三品),他這個級别按照樞密院最新的規定是有資格的。但他這不是剛從蘇州起複嗎?他難道爲一張勘合跑一趟南京不成?
再說,沿途的驿站不也沒要嗎?
錢謙益的長随勃然變色,上前呵斥道:“我家老爺蒙天子聖恩,起複爲當朝禮部右侍郎。聖旨在此,你要不要看一看?”
那文吏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道:“既是朝廷命官,沒有勘合就登記交錢吧!”
“你…”長随手指着文吏,氣得渾身發抖。跟着自家老爺走南闖北,他何時受過這個待遇?區區一個不入流的吏員!
錢謙益這時才攔住自己的仆人,讓其去裏面按規矩登記、交錢,笑呵呵的對太監王彰、給事中陳堯言道:“此地必有名臣坐鎮。”
交過住宿和夥食費用,比旅館的費用持平,錢謙益一行人在驿站小吏的帶領下去住下來。分了兩個院落。錢謙益和美妾擠一個房間。
他剛吃過驿站裏提供的粗茶淡飯,漱口後就準備休息,這時長随将他先前派到京師裏和他的門生禮部給事中瞿式耜聯系的老仆給帶進來。
錢謙益先讓老仆坐下來喝水、吃飯,問長随:“可打聽清楚?”
長随回道:“老爺,已經打聽清楚。如今在通州主事的是兵部左侍郎孫傳庭。”
錢謙益大吃一驚,“怎麽會如此?快去找驿站裏找幾份近日的邸報來。”
在大明的行政區劃之中,有布政司、下轄府、縣。但是還有一個行政單位:散州。
通州就是散州。下轄三縣,治所通州城。最高的行政官員是知州,從五品。朝廷怎麽會将一個兵部侍郎(正三品)放在這裏呢?
長随莫名其妙,聽話的去外面找邸報。但剛到小院門口,就發現有一人帶着随從笑眯眯的站在門口。而他們随從毫不掩飾的穿着“飛魚服”。
錦衣衛!
長随當即就呆住,喉嚨裏一時間發不出聲音來。在大明朝,任誰開門後看到錦衣衛,估計都的麻爪。
中年男子笑笑,但在長随眼中這笑容着實有點恐怖,他問道:“南京戶科給事中陳堯言可是住在這裏?”
長随一疊聲的道:“是,是。”随手一指右邊的廂房。
錢謙益在官場上厮混多年,雖然不知道錦衣衛怎麽來了,但估摸着天子剛起複他,不可能要将他下诏獄,便從正房裏走出來,正好聽到這對話。
中年男子就在庭院裏微笑着拱手一禮,道:“下官錦衣衛同知董琨,前來給陳大人傳口谕。下官倒是可以回答錢侍郎的疑問。”
錢謙益罷官回鄉,并不知道錦衣衛最新的情況,但錦衣衛同知也就在錦衣衛指揮使之下的人物。見這錦衣衛不是找他的,心裏松口氣,拱手回一禮,道:“還請明言。”
董琨笑着道:“錦衣衛偵知,建奴大軍将至。通州乃是重鎮,須得得力大臣鎮守。孫侍郎在九月就帶着三千精兵來通州上任了。”
錢謙益驚得退後一步,失聲道:“這怎麽可能?袁督師坐鎮錦州,負天下之望,建奴怎麽可能打到京畿來?”
董琨也沒有回答這話,帶着錦衣衛直接去西廂房裏找陳堯言。
小院不大,錦衣衛上門的動靜,陳堯言已經聽到,這時已經讓長随打開門,在房中正襟危坐,沉着臉,喝問道:“閣下來捉拿本官,可有駕貼?”
駕貼,相當于是逮捕令。按照明朝的典章制度,錦衣衛捉拿人犯,必須要找刑科給事中出具駕貼。
這用屁股想都知道,刑科給事中是士大夫,哪裏會給廠衛提供方便?還混不混士林了?所以廠衛抓人,走流程的是少數情況,經常是無證逮捕!
天子爪牙,豈是戲言?
董琨呵呵一笑,道:“陳大人不必激動。且把這張表格填一下,簽字畫押。”說着,拿出一份表格,遞給其長随。
陳堯言心裏就松口氣,他是真的緊張啊。這時不肯示弱,反問道:“我激動了嗎?”
然後,陳堯言看到表格,釋然、輕松的心情全無,在油燈下久久不語。
這份表格很平常就是要求他填寫姓名、籍貫、科名,父母,兄弟,做官履曆,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财産自主申報”那裏。要求他填寫家中田畝、商鋪等等。
董琨笑眯眯的道:“忠告陳大人一句,此乃聖上所需,還請陳大人如實填寫,不要欺君罔上。陳大人且慢慢填,本官告辭。明日再來收表。”
陳堯言目送着錦衣衛離開。稍後,錢謙益的長随過來詢問,再将空白的表格取過去一觀。
錢謙益在明亮的蠟燭下看着這份據說要給皇帝的表格,以他的聰明立即就想到問題所在。
田畝數,誰敢填實際的數字?但是,填縣衙裏黃冊上的數字,真不怕天子派人去查麽?
田畝數不對,頂多是個逃稅漏稅的問題。萬事好商量。但是欺君之罪,而且還是有紙質表格爲證據,本人的簽字畫押,天子抄家滅族都是可以的。
幸好他不用填這張表格啊。
就在錢謙益在小院正房屋子裏對着他的美妾感歎之時,長随在門外彙報道:“老爺,司禮太監方公公來訪。”
我…
錢謙益一句髒話憋在喉嚨裏沒罵出來。他就是傻子也明白,他的行蹤被人掌握了。而錦衣衛先來恐吓陳堯言,繼而又有司禮太監前來拜訪。
天子這未免敲打的意思未免太明顯。甚至都可以說是惡意了。
京城這水,不但非常渾濁,還有點涼啊!
…
…
就錢牧齋(錢謙益)對明初史料的貢獻說,我是很推崇這個學者的。二十年前讀他的《初學集》《有學集》《國初群雄事略》《太祖實錄辨證》諸書,覺得他的學力見解,實在比王弇州、朱國祯高。
——吳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