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人物說話,基本都不會是廢話。而是有着其目的。
而在封建主義皇權時代,皇帝所在的地方,就算是政治場合。所謂“禦前”。
崇祯和錢龍錫也沒什麽“私交”或者默契,所以他并不會天真的認真,他的首輔、東林黨魁隻是單純的請他特旨簡拔新的閣臣。
這裏需要額外的說一下明朝的内閣制度、慣例。
一百多年來,明朝内閣的閣臣,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三名閣臣的組合。
譬如:三楊,弘治朝的“劉公斷,李公謀、謝公尤侃侃”。張居正同樣有兩名小弟幫他處理公文:呂調陽、張四維。後期是:張四維、申時行。
在明代的政治慣例中,獨相,這絕對是要被言官們彈劾的!所以,錢龍錫要在天子面前做個姿态。
那麽,微妙之處就在這裏。
錢龍錫看似高風亮節,表示權力盡在聖上手中,但這難道不是一次很隐晦的試探嗎?
陛下,我最近的工作,你可還滿意?
那麽,第二個的微妙之處又來了。
如果崇祯想要給錢龍錫添堵,他就可以提拔錢龍錫的政治對手入閣。如果崇祯想要錢龍錫坐穩首輔的位置,當牛馬幹活,那就得給他配備助手。
…
崇智殿中,桂花的香氣盈盈而來,令人心曠神怡。崇祯将手裏的茶碗放在小太監手裏的銀盤之中。内閣大臣,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啊!徐徐的道:“
卿不必理會言官彈劾。朕已經下過明旨,閣臣不應被言官彈劾後不視事。”
說着話鋒一轉,“南京給事中陳堯言彈劾吏部尚書王永光爲閹黨餘孽,朕這些時日思索良久,黨争誤國啊。逆案既定,閹黨都在其中。百官不得再以閹黨爲名,相互攻讦、定罪。卿以爲如何?”
一聽“黨争”兩個字,錢龍錫心裏就是一緊,趕緊躬身道:“陛下明鑒萬裏,臣遵旨。”
錢龍錫和他的前任們性情是不同的。他更像是一個老練、深沉的政客。
要知道,欽定逆案之中,東林黨大肆報複閹黨、清算,兩百六十一人被定罪。有一半的案子都是當時身爲三輔的錢龍錫辦的。
細品。
細品一下。
不要以爲這個在明史中明文記載着“龍錫,東林黨魁也”的人物是個吃素的。
崇祯沒管錢龍錫的“乖巧”,繼續道:“李孟暗(李邦華)很早就提出來要考核禦史。由吏部會同左都禦史,如縣官一般,一年一考,三年一任。卿以爲如何?”
錢龍錫當即額頭就有些冒虛汗。
這不同于剛才的要求。這是真是會觸犯到科道言官們的利益,會爲他帶來無盡的罵名和仇恨!
他宦海多年,非常的清楚,天下間的黨争不是天子下一道诏書就會沒有的。頂多就是以後黨争時,不能拿“閹黨”這個罪名去套。這他答應下來,隻會赢來美名。
但是,給天下的言官們帶上的籠頭:由六年一次的京察,改爲一年一考,三年一任。這不得給科道言官恨死?他以後還有安生日子過嗎?
但他同樣不敢得罪當今天子。大明朝的官兒,不想當就辭職。宦海沉浮,誰還沒有個辭官離去、日後起複的經曆?然而,今上是個要錢的主。
他是南直隸松江府華亭人,家裏的财産比韓爌、李标多得多。韓爌都被天子要求補繳稅款五十萬兩白銀。他要是觸怒天子,那得補繳多少銀子?
這會毀掉他家族幾代積蓄下的财富。并且,家族會就此沒落下去。培養脫産的讀書人很費錢。
錢龍錫低着頭,咬牙道:“陛下言之有理,臣遵旨。”
崇祯就笑起來,錢龍錫終究還是有點擔當的政客。比韓爌強。說道:“卿且去辦事。”
錢龍錫明白,這就是天子給出的交換條件。得把事情做完,才會給他配備助手。躬身告辭道:“臣告退。”
剛走兩步,又被崇祯喊住,“錢卿且住。卿對閣臣人選可有推薦?”
錢龍錫微怔,轉過身上前來,拱手奏道:“臣欲舉薦吏部左侍郎成基命入閣。”
成基命是前東林黨首輔葉向高的學生。在崇祯元年廷推閣臣時,由于錢謙益和禮部給事中瞿式耜的操縱,在大臣們的會推之中,成基命爲第一。
但崇祯元年的廷推因周延儒、溫體仁彈劾錢謙益而作廢。錢謙益因此被貶谪回老家蘇州。
成基命在東林黨内根基淺,能力和地位又在這裏,給他在内閣裏當助手最合适。
崇祯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道:“錢謙益在家裏幹什麽?整天吟詩作對?叫他來京中。”
錢龍錫有點錯愕,很想“幽怨”的看天子一眼。但終歸是控制着。
大伴王承恩對天子的意思理解的比較到位,躬身道:“奴婢這就派遣内臣去蘇州傳召。”
…
…
錢龍錫告辭而去,戶部尚書畢自嚴全程觀看着内閣首輔被皇帝“敲打”的全部過程。
他也是宦海多年的老人,豈能不知道這一番對話裏面的政治交鋒?
第一步,首輔錢龍錫其實今日是借着言官彈劾的由頭來試探天子,想要點“獎賞”。
結果,天子根本懶得理會這試探,反而丢了一件很難的事讓錢龍錫去處理。态度很明确:要做事,這首輔之位才坐得穩。
第二步,天子會默許成基命入閣協助錢龍錫,但是卻在時隔十個月後要召回錢謙益。
這裏面的微妙之處在于:錢龍錫,東林黨魁。而錢謙益同樣是東林大佬。
或許在天子眼中,這就是錢龍錫的替代人選。這如何不叫錢龍錫如芒在背呢?
今上智足以拒谏,操弄大臣如在股掌之間,有世宗皇帝(嘉靖)的風範呐。
但對于大臣們而言,侍奉世宗這樣的皇帝是苦不堪言的。而世宗把江山折騰的一塌糊塗,大明今日之天下可經不起那樣的折騰!
畢自嚴正憂心忡忡之時,聽到禦座上的天子說道:“景曾,你弟弟畢自肅的封賞不要再推辭了!朕正要取他爲國而死的大臣風範,以激勵天下士民。追贈太子少保、左都禦史,谥忠愍。”
畢自嚴,字景曾。今年六十一歲,官任戶部尚書。他是萬曆二十年進士。那一年的狀元叫做翁正春,一代名臣。
畢自嚴的弟弟畢自肅在崇祯元年任遼東巡撫,因甯遠兵變憤懑不食而死,性情剛烈。而崇祯皇帝給的待遇是:兵變革職。
這事幹得真不叫人事!因爲甯遠兵變的本質,不是畢自肅作威作福,而是士卒鬧饷。這是糧饷不足導緻的。後面袁崇煥到任,三下五除二搞定。
畢自嚴爲弟弟上書申訴,請求保留官職、待遇。未準。再請求将弟弟的功績記于史冊,得允。
崇祯實在是不理解原版的崇祯皇帝怎麽想的。戶部尚書畢自嚴明擺着的是能臣,天啓年間他就是戶部侍郎、天津巡撫,負責遼饷供應的人。給他弟弟求個死後的待遇,這點面子都不給的嗎?
未免太過于較真,從而顯得刻薄寡恩!
而且,畢自肅還是絕食自殺的!這等氣節難道不讓人佩服嗎?史書是不是白讀了?這樣的大臣都不褒獎,給予身後之名,以後誰給你朱明賣命?
崇祯前兩天召見畢自嚴籌備糧食時,說了這事,被畢自嚴拒絕了。不知道是不是心裏有氣?畢竟就是去年的事。今天崇祯直接把死後的待遇甩出來,賜恤如制。
這當然是問司禮太監高時明的。崇祯一個現代人,可不懂這裏面的門道。
畢自嚴愣了一下。“忠愍”這個谥号算是蓋棺定論,認爲他弟弟是冤枉的。
在國逢難,曰愍。
畢自嚴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他也知道天子是要重用他,所以才會給他弟弟這樣的待遇。否則,今天敲打首輔的戲能讓他當場觀看,能讓他知道成基命不日就要晉爲閣臣?
但心中還是爲弟弟的名譽恢複感到感慨難言!
畢自嚴眼睛有點紅,聲音有點哽咽,跪下叩首道:“臣謝陛下聖恩。”
心裏倒是忘了剛給天子下的評價:類世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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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人品實在差得很,年輕時是個浪子,中年是熱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漢奸,居鄉時是土豪劣紳,在朝是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沒有立場,沒有民族氣節,除了想作官以外,從沒有想到别的。
——吳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