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臣陶崇道冒死以聞:人君當神器之重,當此内外俱憂之時…”
王雙高居于禦座之上,面無表情的聽着眼前這位“禦史”用文言文彈劾他三大罪:第一,不聽人言,不納谏言。具體點說,就是幹工作不聽閣臣們的建議,這是不行的。第二,不上早朝,懈怠正事,對不起祖宗。第三,重開礦監,驚擾百姓。
文華殿在明代的政治功能,通常是“經筳”所在地。
提到“經筳”,這裏又不得不額外扯幾句題外話。這是明代政治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經筵,是漢唐以來帝王爲講論經史而特設的禦前講席。宋代始稱經筵,置講官以翰林學士或其他官員充任或兼任。元、明、清三代沿襲此制,而明代尤爲重視。
所謂:經筵一日不廢,則聖學聖德加一日之進;一月不廢,則聖學聖德加一月之進。蓋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屬,則自然強敏。經筵講學,正人主開廣心思,聳勵精神之所也。
其實就王雙這現代人的看法,其實這都是屁話。固然,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但哪裏需要經年累月的,弄一堆講官去講的?
核心原因隻有一個:這是文臣,特别是宰輔、六部尚書之下挂着侍講、侍讀的翰林們,在公務之外,光明正大和皇帝接觸的機會。同時,能以講古說今的方式加以言事,或者谏言。
以明代的政治機制,翰林院的翰林們乃是“儲相”。而儲相們的貴重,難道不是體現在可以時常見到皇帝、影響皇帝上面嗎?須知,在封建主義社會裏,一切政治權利的源頭都在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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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題。崇祯年間,崇祯皇帝太勤政,跑到文華殿裏批改奏章、居住都有過。今日便是如此。王雙按照這一年多的慣例,來和殿中彙合宰輔處理政事,不想就遇到一個愣頭青。
“伏惟陛下改之,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戰栗恐懼之至,爲此具本親赍,謹具奏聞。”
殿中兵部主事陶崇道的聲音終于落下。在場的三名宰輔,乃至于聞訊而來讓今天實際上變成一個小朝會的部院大臣們都看向皇帝,等着開口救援。
王雙面無表情。雖然後世在仕途上混得不如意,但人到中年,該懂的東西自然都是懂的。被人指着鼻子罵,誰還能有好脾氣?但他發怒有何用?
“朕知道了。陶卿勸谏有功,有司論賞。”
“陛下聖明!”天子這明顯是“你說的有道理,但朕堅決不改”的意思。但是能得天子的獎賞,也令陶崇道心中振奮,感激。連忙躬身行禮。
陶崇道今年五十歲,乃是萬曆三十八年的進士,名次三甲,授即墨知縣。頗有能聲。萬曆四十四年擢升南京給事中。因丁憂回鄉。
這裏要額外插一句,明朝的政治慣例,喜歡從表現優異的知縣當中選拔言官。而南京給事中這個職位,顯然就是屬于科道言官的。
崇祯元年,陶崇道奉诏起複,在兵部任職,遇事敢言,有“鳴鳳”之稱。
所以,今天由他來率先對皇帝開這一炮!
要知道,京中一些文官對皇帝近日的所作所爲不滿。其一,對陝西流賊的策略朝令夕改。其二,廢除早朝,不再勤政。其三,重開礦監。
陶崇道相當于當朝輿論的旗标人物、炮手。鳴鳳難道是白叫的麽?可以預見他上這份奏章,接下來将會引起一股如潮般的勸谏之風。
正在殿中的諸位重臣紛紛出列,“陛下聖明!”
王雙依舊是面無表情,等所有人恭賀完,這才徐徐的道:“朕爲天子要履行職責,諸位爲大臣也要幹好本職工作。陶卿任職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吏部王尚書,兵部王尚書,你們聯合做個考核,查一查看看陶卿的本職工作完成的如何。有沒有以權謀私,貪腐受賄?”
滿大殿的文臣頓時寂靜。傻子都知道皇帝這是什麽意思:打擊報複。而且是當場,報仇不隔夜的。
王雙的眼神從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洽的身上滑過。
吏部尚書王永光有點頂不住。他是靠皇帝的寵信才坐穩吏部天官的職位,朝中幾番攻讦都被皇帝護住。出列道:“臣遵旨。”
王雙沉着臉,起身就往殿後而去。
陶崇道當場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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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夏季多雨。上午王雙給禦史罵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至下午三四點時,便是狂風暴雨大作。
将晚時分,首輔韓爌和次輔李标、三輔錢龍錫在文華殿後的内閣道别,穿上蓑衣、鬥笠,雨鞋,帶着出東華門,由家裏的仆人迎着,坐進八人擡的轎子中。
回到位于小時雍坊的韓府,韓爌在美妾的服侍下換衣服,吃點東西,這才到外面來,侄兒韓垠早候着的。問候兩句,心腹仆人上了茶退出去。韓垠說道:“叔父,今日文華殿中的事情已經傳遍城中。今上這性情…有點陰沉。隻是不明白今上爲何這幾日轉變爲什麽這麽大?”
韓爌此時已經六十四歲的年紀,滿頭白發。他子嗣艱難。兒子早亡。如今隻有一個孫兒養在老家。這次起複後便将大哥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兒帶在身邊辦事。
“也許是閹黨掃除後,朝堂之上盡是東林。今上對我等起了猜忌之心吧!”韓爌輕歎一口氣,“今上已經派太監方正化去召袁崇煥、毛文龍進京觐見。”
韓爌,袁崇煥座師也。
明末的風雲人物袁崇煥也是進士出身,更難得是文臣領兵,在甯遠大捷中幹死了老虜。當年錄取他的座師,便是韓爌!
按照明朝的官場潛規則,門生和座師的政治關系極其的牢固。正所謂:天地君親師。看看這排位。袁崇煥腦門上一個大大的“韓”字。而天子突然派召見袁崇煥、毛文龍,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袁、毛二人的矛盾,韓爌高居首輔之位,焉能不知道?他還知道袁崇煥去年還在京城時就找過錢龍錫,說起毛文龍的事: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辦法是:入其軍,斬其帥!
今年四月,薊遼督師兼管登、萊兩地的袁崇煥下令,但凡去皮島運送物資的船隊,先要去甯遠的覺華島。一舉斷了毛文龍的财路。
韓垠三十多歲的年紀,一時間有些沉默。
其一,他感覺到最近京城政治氣候的變化。這令他感到惶然。這種殘酷的政治搏殺,讓他打心底的害怕。他到底不是朝廷大員,沒有經曆過萬曆末年、天啓年間血腥的政治鬥争。但傳聞也足夠吓人的!
須知現在熊廷弼,當年被閹黨殺害的七君子的兒子都還在伸冤。
其二,他隐約的感覺到風雨欲來,他叔父高居首輔之位,首當其中。恐怕天子已經在着手準備中。這又如何不讓他感到悲觀呢。這畢竟是天子!
韓爌自然是比侄兒強太多,頓了頓,說道:“你現在去一趟吏部尚書王永光府上,陶崇道還是盡量要保一保。否則,按照今上的态勢,隻怕要找由頭殺了他。”
韓垠知道叔父曾經庇護閹黨王永光。算是有大人情在。想了想,道:“要不要侄兒去勸勸陶崇道辭官?”
“不必。此人有鳴鳳之稱,心裏也是有想法和堅持的。你如何勸得動?速去吧。”
韓垠得了叔父的言語吩咐,在大雨中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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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韓爌叔侄對當今這些時日的變化,以及在政治上“進攻”态勢的感慨、顧慮、忌憚。吏部尚書王永光用了五日的時間,和兵部尚書王洽一起将陶崇道的處罰給定下來:貶三千裏。
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這個官職名一聽就知道是幹什麽的。這是管着大明軍隊裏中低級軍官選拔、任命的位置。他的本職工作肯定是做完的。下面還有小吏在。但以權謀私那是必然的!這年頭誰還不收點孝敬?
鳴鳳又怎麽樣?誰還不吃飯的?
京城大,居不易。
這和勸谏帝王,廷杖後貶谪完全是兩回事。造成的态勢,便是如同烏鴉一般喜歡上書言事的風氣略微刹車了三分。至少罵皇帝還是要悠着點。禦座上的那位有點小心眼的!
這件事造成的另外一個後果便是,京中對當今天子的評論在“剛愎自用”後,又多了一個詞“性情陰沉”。
王雙在聽東廠提督王永祚彙報這些事情時,倒沒在意。問身旁來彙報的司禮監太監高時明,“孫閣老拒絕起複?”
“是的,皇爺。”高時明回答道。心裏也是無奈。
孫承宗,北直隸保定高陽人。天啓五年十月,中極殿大學士、少師、太子少師、左柱國孫承宗辭官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