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次日淩晨時分,随着一隊信使将有關十裏河之戰大獲全勝、耶律賢及一衆契丹重臣盡皆被擒的消息帶到遼陽城下的周軍大營後,鄒振遠這唯一的顧慮也馬上煙消雲散了。待到初四傍晚,楊克複所部及此前自己派去支援前者的那兩路兵馬押解着耶律賢等人抵達周軍大營,鄒振遠更是心中大定。不但将四出搜索的那四個混編騎兵連給撤了回來,而且連兩路北上支援人馬歸建後即刻攻城的計劃都暫時擱置了起來,轉而與楊克複等将校一起研究如何利用耶律賢及其他一幹被俘的契丹文臣武将來兵不血刃的拿下遼陽城。隻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鄒振遠和楊克複等人還沒就和平奪城議出一個詳細的方案出來,由黃海所率領的北伐右路軍主力近三萬大軍,以及由程飛所率領的追擊集群主力近五千人馬的身影便已出現在了周軍大營哨兵的視野當中。
随着黃海及程飛所部抵達遼陽城下,圍城周軍總兵力已經超過五萬。即便不使用什麽謀略,光靠正面強攻,也有足夠把握在半日之内拿下該城。不過,出于減少傷亡、特别是城内平民百姓傷亡的考慮,後來的黃海和程飛還是決定繼續實現鄒振遠和楊克複等人的設想,以求兵不血刃奪取遼陽城。
黃海、程飛、鄒振遠等人在城外周軍大營内謀劃的同時,耶律和裏、韓德樞等人也在城内留守府裏苦思對策。
四隊死士潛出遼陽城,能有多少人躲過周軍斥侯、偵騎的追殺還是未知之數。換句話說,天子及朝中一衆文武能不能提前知曉遼陽城這邊的情況尚在兩可之間。所以,無論是耶律和裏還是韓德樞,都沒有放棄據城死守這個打算。畢竟,隻要遼陽城一天不被攻克,周軍就一天不會撤圍,而周軍大營的存在則是對于天子及朝中群臣最好的警示。即便自己派出的死士沒有一人能完成任務,天子及群臣也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來改變行軍路線、遠離遼陽城這個龍潭虎穴。然而,随着周軍大隊人馬陸續趕到,城内其他官員守将的心卻不斷的往下沉。當看到周軍右路軍都指揮使黃海的帥旗出現在城外大營之内、近三萬周軍步、騎、炮兵緩緩入營後,即便是那些之前對死守遼陽、爲天子及朝中群臣争取避險機會最堅定的支持者們,此時也是信心動搖、顧慮重重。整個遼陽城内的文武官員之中,也隻剩下抱定與城池共存亡決心的耶律和裏,以及在派出韓永忠(韓鐵心)後再無任何退路的韓德樞,尚有不惜一切代價與周軍死戰之心。
麾下諸官員守将的思想變化自然逃不出耶律和裏、韓德樞的眼睛,可除了利用各種機會爲大家打氣、鼓勁,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改變這種情況——處罰那些意志不堅定的官員守将絕不可取,因爲真要那樣幹的話,這遼陽城内九成九的中高級官員守将都得受到牽連。到時候,隻怕就得靠自己領着那些個很可能同樣已經沒了戰心的兵士們去人周軍拼命了。隻是,光靠言辭激勵是不可能令這些對周軍已經心生畏懼的“膽小鬼”們重新鼓起勇氣的。所以,面對士氣越來越消沉的部下,耶律和裏與韓德樞二人不得不一次次的私下密議,爲找到解決辦法而絞盡腦汁、苦思冥想。
陰曆初五清晨,當耶律和裏與韓德樞又一次聚到留守府密室之内,商議破解現在僵局之法時,一名耶律府心腹家将卻冒着被主人責罵的風險,硬着頭皮闖了進來,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向二人禀報了一個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齊王、皇太叔耶律罨撒葛攜聖旨而來,已到懷遠門外,要南京留守耶律和裏、宰相韓德樞等官員即刻前往迎接。
聽完禀報,無論是耶律和裏還是韓德樞都現出了與那名心腹家将相同的表情——難以置信。且不說耶律罨撒葛是怎麽突破五萬周軍的封鎖來到遼陽城下的,單說原本隻是爵封太平王的耶律罨撒葛什麽時候成了齊王,還多了個皇太叔的名号,就已經足令耶律和裏與韓德樞百思不得其解的了。畢竟,此前天子雖然沒有明确立儲,可種種迹象均表明其所屬意的繼承人是侄子耶律賢而不是這位族弟耶律罨撒葛。更何況,就算天子突然改變了想法,想要傳位給耶律罨撒葛,其名号也應該是皇太弟而絕不可能是什麽皇太叔。
“太平王殿下是隻身前來還是領大軍而來?”耶律和裏在最初的錯愕之後下意識的問道,隻是對耶律罨撒葛的稱呼依然沿用了以前的叫法。
“太平王殿下隻帶了兩名随從,并無兵馬相随。”那名耶律府家将據實答道。
這厮定然是投降了周軍,然後冒充朝廷使者來詐開城門的——這是聽說耶律罨撒葛隻帶了兩名随從後,耶律和裏腦海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以,他馬上吩咐那名心腹家将道:“傳令懷遠門守将,耶律罨撒葛背主求榮,意圖詐開城門,對此等叛逆小人當以亂箭射死,不可手軟。”
那名耶律府家将聞言不敢怠慢,點頭稱是,轉身便欲前去傳令。然而,不等他走出密室,一直沒有對這一消息做出反應的韓德樞心中卻突然一動,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一邊讓那名家将且慢離開,一邊轉頭向耶律和裏說說道:“想那太平王雖然是個庸碌無爲之人,可他畢竟是大遼皇族,即便他真的降了柴周,對方也不可能給予重用。頂多是像之前那些個江南小國的君王一樣,被“請”到開封城裏找個宅子養起來,再也休想離開半步。而以他皇族王爺的身份,隻要沒有殁于戰場之上,就算被周軍生擒活捉,其結果想來也不會比前面說的差多少。一邊是叛主求榮,背負一輩子的罵名、一邊是力戰不敵被擒,落一個忠君愛國的美名,兩種選擇、同樣結果,太平王想來也是不會如此不智。是以,下官以爲太平王之所以會來當這個所謂的‘傳旨使者’,恐怕并非爲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亦非爲了詐開城門,而是另有隐情。不如,由下官去城頭看一看,探聽一下虛實再做定奪。”
雖說不太看得起耶律罨撒葛的人品,可對方畢竟是皇族一員,真要幹出賣主求榮的事,于皇家臉面上也不好看,所以耶律和裏内心之中也不希望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因此,也就點頭同意的韓德樞的建議,讓其先去會一會城外的太平王,而後再做應對。
盡管在耶律和裏面前并沒有明說,可從聽到耶律罨撒葛前來傳旨的消息後,韓德樞便已經猜到後者很可能是被周軍俘獲後,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來做這件很丢顔面的事情。隻是,考慮到此前的消息表明耶律罨撒葛自打離開長春州後,便一直跟在天子身邊。他若被俘,也就意味着天子及朝中其他重臣很可能遭到了不測。要是再加上耶律罨撒葛獲封皇太叔這一怪異現象,一番推理下來,其結果将更加令人無法相信——天子耶律璟已經駕崩,其生前屬意的侄子耶律賢繼位,如此才會出現耶律罨撒葛這個不倫不類的皇太叔稱号。更爲嚴重的是,消息一旦傳開,不管事情是不是果真如此,遼陽城内官員守将的軍心士氣必然徹底崩潰。到時候,就算自己和留守大人是張儀再世,也休想再将衆人的心思凝聚起來。所以,他并沒有當面點破,而是打算将耶律罨撒葛接到城内,問明了情況再說。
然而,韓德樞顯然高估了這樣太平王的人品和氣節。因爲當他站在懷遠門城頭,映入其眼簾的景象令他終生難忘。隻見城下護城河邊,太平王——或者按其自己的說法應該是齊王、皇太叔——耶律罨撒葛頭戴王冠、身着錦袍、左手托着一份黃绫聖旨、右手持着一根代表天子使者身份的節杖,在兩名随從的陪同下,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滿臉倨傲且非常不耐煩的沖着城頭上的懷遠門守将大聲嚷嚷,催促其速速傳耶律和裏、韓德樞等人前來親迎,以便其入城宣旨。若是耽誤了時辰,必拿城門守将是問。
與此同時,耶律罨撒葛也看到了城頭上的韓德樞。于是,不等後者問話,便大聲喊道:“天子聖旨到,韓丞相還不速速打開城門迎接,莫非要抗旨不遵嗎?”
盡管不恥于耶律罨撒葛的表現,但急于想知道天子及一衆朝中重臣狀況的韓德樞此時也顧不得與對方計較這些,而是一邊向其拱手施禮、連稱怠慢,一邊命懷遠門守将打開城門迎天使進城。
韓德樞急于接耶律罨撒葛進城,旁邊的懷遠門守将接了命令卻犯了難。開城門固然很容易,隻需搬開門闩、打開大門就行了。可問題是,城外的吊橋和通行便橋不是被周軍炮火擊毀,就是被自己給拆了。就算開了城門,城外的這位王駕千歲也進不了城呀。
眼見身邊的懷遠門守将得令不行,韓德樞先是有些惱怒,但很快便從對方愁眉苦臉的表情中想到了問題所在。于是,他不得不轉頭身來,一邊再次向耶律罨撒葛施禮,一邊苦笑着說道:“此間爲了抵禦周軍攻城,留守大人已命人将吊橋及便橋全部拆毀。還請王爺稍待片刻,下官這便命人紮制木筏,将王爺及随從接過護城河來。”
耶律罨撒葛在來之前顯然是接受了别人的指示,所以那邊韓德樞話音才落,他便擺了擺手中的節杖,不以爲然的說道:“韓丞相隻管命人打開城門便是,過河之事本王自會找人解決。”說完,扭轉過身,收起倨傲的神情,滿臉堆笑的對着身邊的一名随從說道:“有勞李校慰發信号,請舟橋營的諸位将士前來架橋。”
旁邊做随從打扮的一名“飛龍軍”騎兵營長聞言并不答話,而是表情冷淡的從懷中掏出一支信号槍,向着天空扣支了扳機。
随着睛發綠色信号彈騰空而起,一直悄然無聲的周軍大營立時有了動靜。“飛龍軍”第五合成步兵師工兵團舟橋營的近兩百名兵士,在該師師屬騎兵團一營的掩護下,驅策着挽馬,拉着用于搭建過壕鋼橋的裝置,緩緩向懷遠門下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