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韓德樞身爲東京道左宰相,對遼、周之間的實力對比還是有比較清醒認識的。在得知周軍跨海而來,大遼其實已經沒有退路的消息時,他并不是沒有動過虛應朝廷、伺機降周的念頭。隻是,在經過多方權衡、仔細斟酌後,韓德樞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一來,從以往的經驗看,周軍雖然通常會善待主動投降的大遼官員,對其中的漢人官員短時間内還都能夠保留他們原有的官職,繼續任用。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待到周國朝廷将該地完全掌控之後,這些個留用官員中确有能力的中低級官員便會被調離原職,派往其他地方爲官。而其他能力不足的中低級官員以及高級官員則會被罷官去職,回家當寓翁。以自己東京道左相、開府儀同三司、行侍中、越國公的身份,原職留用顯然不可能,甚至能不能當個太平寓翁都在兩可之間。畢竟,韓家在大遼三代爲官、世受皇恩,算得上是大遼朝廷的鐵杆支持者,留下來對周國朝廷對東京道的統治會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二來,即便周國朝廷自信滿滿,不屑于殺自己,想來也不會讓自己繼續留在遼陽城,而會将自己舉家遷往北平府或者開封府居住,以便能夠就近監視。那樣的話,自己恐怕就會不可避免的要與當初那個不被自己看在眼裏、經常去信教訓的遠房族兄韓德義有所交集。以往自己仗着位高爵顯,雖然礙着同族情份爲其謀了個南京留守府推官的職位,卻從來沒把這個遠房族兄當一回事,不但不以禮相待,反而總把他當下屬小吏一般對待。後來,韓德義在幽雲之戰時投了周國朝廷,且由于其女婿王崤峻的緣故一直官運亨通,如今已然官居周國江西布政使之職,算得上實打實的正三品封疆大吏。若是投降了周國,屆時自己以平民身份面對官居三品的韓德義,就算對方不趁機羞辱自己,自己又豈能在這個昔日看都不願意看上一眼的族兄面前卑躬屈膝。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拼死一搏,至少還能爲自己掙下一個忠君愛國、甯死不降的忠臣名聲。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韓德樞很可能是遼陽府乃至整個東京道内抵抗意志最堅決的一名遼國官員了。
韓德樞在遼陽城一心要“死君王”、爲大遼盡忠,身在鶴野城的韓守忠卻依然心存猶豫。特别是在城頭上親眼觀望了遠處的周軍主将,已經九成确認此鄒振遠就是彼鄒振遠後,韓守忠的頭腦裏便一直在天人交戰。一邊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且從自己祖父那輩起便爲其家族效力的大遼東京道左相、開府儀同三司、行侍中、越國公韓德樞;一邊是與自己有八拜之交、對天地盟過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義兄弟,以及鶴野城内八千守卒和近萬無辜百姓。孰輕孰重,韓守忠一時之間委決不下、難以取舍,夜不能寐。
韓守忠在那裏左右爲難,縣令吳德明卻沒有絲毫的心理壓力。他在得到韓守忠的認可後,不但連夜派心腹手下秘密出城去和周軍接洽,而且還提前布置,密令同屬自己親信的本縣漢軍領暗中派人監視随韓守忠同來增援的各級将領、官佐、校尉,以防這些人與韓守忠不是一條心,給秘密獻城行動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對于鶴野守軍積極尋求避免戰火波及城内的善意表現,城外的周軍也給予了充分配合。是以,盡管奉吳德明之命出城與周軍就獻城事宜進行初步接洽的隻是鶴野縣令的一名私人幕僚,大周北伐右路軍前軍總指揮鄒振遠還是派自己的前軍都虞侯出面與其進行了會談。
一方積極主動、一方樂見其成,是以吳德明私人幕僚與右路軍前軍都虞侯的會談既友好又順利,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便達成了初步共識。
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乃是爲将者的最高境界。對于這樣的會談結果,鄒振遠也很是滿意。是以,盡管對對方堅持要求由雙方主将進行面對面的會談,最終敲定鶴野城獻城一事有些不以爲然,但出于安撫城内官員守将及士紳百姓的考慮,鄒振遠還是同意了這一看似很沒必要的步驟,答應在第二天午後親自與城内守軍的最高指揮官會面,就接收城池、改編守軍、安撫百姓等事宜進行商談和确定。至于會談的地點,雖說鄒振遠并不相信鶴野城的官員守将敢以全城百姓及守軍的身家性命爲代價來趁機刺殺自己,可他還是接受了屬下的建議,将其設定在了自家大營之内——畢竟當初開國伯曾志林句容遇刺的前車之鑒在那裏擺着,手下的官員将佐們可不敢在這方面冒哪怕一點點的風險。
得到自己私人幕僚的回報,縣令吳德明自然是欣喜不已。一方面,作爲一名漢官,放棄已經沒什麽希望的契丹人的遼國朝廷,轉而投效漢人的周國朝廷,不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和壓力,反而會有一種擺脫壓迫、回歸正統的放松與欣慰。另一方面,依照以往的經驗,像自己這樣的漢人中低級官吏,周國朝廷在短期内一般都會原職留用。就算過一段時間後很可能會被調往它處,但品級待遇、職責權限卻不會有太大變化。反正終歸是當官,當大遼的官也好、做大周的臣也罷,在鶴野當縣令也好、到它處做父母官也罷,對于他吳德明吳大老爺來說都沒有任何分别。更何況,據說大周朝廷給官員的俸祿較之大遼朝廷要高出不少。如此既能得個愛護治下百姓,使其名遭刀兵之害的好名聲,又能在銀錢方面得到更多實惠,這種名利雙收的好事情咱們吳德明吳大老爺自然是趨之若鹜。不但要做,還一定要快做,并且做得圓滿。
是以,吳德明一面打私人幕僚去賬上領賞,一面急急趕往韓守忠的住處,向其報告這一好消息,并商定明日出城的方式和随行人員。
由于心裏有事,所以,盡管吳德明在旁邊講得眉飛色舞、喜形于色,韓守忠卻有些心不在焉,隻是随口敷衍了幾句,答應明日午後出城與周軍主将會面,便将意猶未盡的吳縣令給打走了。
吳德明興高采烈的去爲明天出城洽降做準備,韓守忠卻是一夜未眠,直到天近五更有了決斷後,這才合衣而卧,小睡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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