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潢城距永州長甯城不過二百多裏,對于幾乎人人有馬的上京道勤王大軍來說不過是兩三天的路程。不過,出于謹慎,韓匡嗣并沒有揮軍疾進,而是将中軍主力與前鋒拉開足夠的距離,數萬大軍抱成團,緩緩向前移動。是以,原本隻需要兩三天的路程,他卻走了足足五天,直到應曆十九年陰曆四月初一上午,才在前鋒主将蕭達祥傳來永州城周圍無周軍伏兵,城内防備比較松懈的消息後,率大軍抵達長甯城下。 原本按照韓匡嗣的計劃,是先将長甯城團團包圍,而後再憑借己方的兵力優勢“百道攻城”,用兵山人海将據城而守的周軍“淹死”。可令其感到意外的是,長甯城内的周軍雖隻不過區區五千,卻沒有利用城池來彌補自己兵力居于劣勢的不利局面,反倒是出城列陣,準備和人數是自己十倍的遼軍硬碰硬的來一場厮殺。而且,從周軍兵士的臉上那堅毅、果決、悍不畏死的表情來看,對方根本沒有把五萬遼軍放在眼裏,仿佛對戰勝十倍于己的敵人充滿信心。盡管悍不畏死、視敵人如草芥的勇士令人欽佩,但像周軍這般自信到了極點,幾乎等同于自尋死路的“狂妄”行爲,韓匡嗣的心中卻生不出絲毫的佩服之情,而隻會報以輕蔑的冷笑。再加上,根據蕭達祥的觀察,出城列隊的周軍中并無“飛龍軍”的旗号,亦沒有前幾日永州之戰時那無堅不摧、令人生畏的火炮,使韓匡嗣更有了底氣。于是,趁着周軍列隊未完、陣腳不穩的機會,韓匡嗣下令前軍立即發起沖鋒,以求一擊便置周軍于死地。 正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随着周軍依城列陣的那五千守軍頂住了遼軍一拔猛似一拔的進攻,不但沒有被如潮水般湧上去的遼軍沖垮,反而是越戰越勇,甚至在局部區域打出了多次的反沖擊,給予那些個士氣不足、戰意較弱的遼軍進攻梯隊沉重打擊。眼見己方兵将在對方的強弓硬弩的射擊下一拔拔倒下,短短一個多時辰的工夫便損失了近兩千人,韓匡嗣不由得心中大驚,忙收起之前的輕蔑,下令停止從正面對周軍軍陣進行沖擊的戰法,轉而以部分輕騎在周軍陣前橫掠,充分發揮己方擅于騎射的優勢,利用遠距離投射的方式作戰。一方面利用周軍方陣隻有外圍兵士裝備有大型盾牌,而内部兵士并無這類防箭裝備的缺陷,予以周軍一定的殺傷。另一方面,則是借此消耗周軍箭矢,爲後面的進攻做準備。
要說這韓匡嗣也确實是一位知兵的封疆大吏,經過戰術調整之後,遼軍不但迅速降低了傷亡數量,而且随着周軍軍陣中不斷有兵士中箭倒下,原本因爲強攻不力而有所降低的遼軍軍心士氣也漸漸得到了恢複,大有一鼓作氣吃掉周軍的氣勢。
眼見己方士氣越來越高,而周軍士氣則漸趨低迷,且從周軍軍陣中射向己方遊騎的箭矢也越來越稀疏,韓匡嗣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于是,當即下令前軍一萬人馬全軍壓上,一鼓作氣将周軍沖垮,拿下長甯城。
或許是之前那種幾近幹挨打的狀态令兵将們士氣低落、或許是一上午的鏖戰令其精疲力盡、亦或許是韓匡嗣的消耗戰法取得了效果,總之面對遼軍前軍這傾盡全力的一擊,守城周軍終于抵敵不住,陣腳開始出現松動。而随着遼軍越來越多的兵馬加入進攻,損失越來越大的周軍終于無法再保持陣型的完整與堅固,漸漸向城門方向移動和收縮,甚至顯出些許崩潰的迹象。
就在韓匡嗣以爲勝券在握,準備命中軍壓上的時候,周軍軍陣背後的長甯城頭突然出現一支約兩百人左右的隊伍。不等韓匡嗣及其他遼軍高級将領看清其旗号,對方便已投入戰鬥,在一陣急如爆豆的轟響中,将一撥撥的彈雨潑撤向正情緒高漲的殺向周軍軍陣的遼軍兵士,将他們像割麥子一般成片成片的掃倒。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不但令遼軍的進攻爲之一窒,更令苦苦支撐的周軍有了喘息的機會,并趁勢展開反擊,将遼軍殺得連連後退,恢複了之前已經被壓縮得非常厲害的陣型。
面對這支突然出現的裝備火器的周軍,無論是韓匡嗣還是遼軍其他将領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一時無法确定對方火器部隊數量的情況下,爲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韓匡嗣一面連忙下令停止進攻、收縮陣型,一面在心中暗暗埋怨蕭達祥打探有誤,沒能發現這支明顯是來自裝備有強大火器的“飛龍軍”的周軍。不過,令韓匡嗣略感心安的是,周軍在借火器優勢殺退遼軍後,并沒有乘勝猛追,而是在将遼軍逐離城牆一段距離後便徐徐後退、收兵回城。
眼見周軍沒有追上來,松了一口氣的韓匡嗣一面命大軍恢複陣型、穩住陣腳,一面派人去找蕭達祥,打算就打探不實的問題與其好好“交流”一番。結果,還沒等他開口訓斥來到自己面前的蕭達祥,便有偵騎前來禀報,說是周軍退入城内後并未上城防守,而是直接穿城而過,打開長甯城東門往廣平澱方向逃去。
周軍逃了?這不可能!——這是得到這個消息後韓匡嗣及其他遼軍将領的第一反應。因爲,一方面在他們看來,既然城内周軍守軍有“飛龍軍”助陣,完全沒有必要棄城而走。另一方面,他們也實在想不明白既然周軍有逃跑的打算,爲什麽還要冒着可能全軍覆沒的危險出城與遼軍面對面的厮殺,并爲此付出了近兩千人的傷亡。就算是爲了避免上峰查問其守城不力、臨陣脫逃之罪,周軍守将也大可派小部分人據城禦敵,做一個拼死守城的樣子,然後自己趁着遼軍将長甯城完全包圍之前率主力棄城而逃,行那棄軍保帥、金蟬脫殼之計。如此既保存了大部分實力,又能躲過上峰的查問,何樂而不爲呢。
就在韓匡嗣及其他遼軍将領百思不得其解時,蕭達祥卻給他們帶來了答案——據幾名因傷未能及時逃離長甯城的周軍俘虜交待,長甯城雖位于土河、潢河交界處,地理位置比較重要,但對主要依靠水路運送糧草軍辎、且相信己方負責護衛的水軍完全有能力保護糧草軍辎船隊安全的周軍來說,其并非不可或缺之所在。所以,周軍主帥給長甯守将的命令是在保證此前存放于此的糧草軍辎全部安全上船後,隻需對可能反攻永州的遼軍予以一定的拖延,一旦覺得長甯城不可守便迅速撤退,以免遭受嚴重損失,卻不是死守長甯、半步不退。而周軍此前之所以擺出一副與遼軍拼命的架勢,則完全是由于在遼軍殺來之前,最後一批糧草軍辎剛剛離城這久,按時間計算應該尚未抵達河岸裝船起運。因此,爲保證這批辎重順利起運,周軍守将不得不用城外列陣、以死相搏的架勢吸引住遼軍的注意力,以保護辎重的安全。
至于沒有一開始就将“飛龍軍”拉出來,一方面是留守長甯的“飛龍軍”兵力有限,還不到兩百人——這恐怕也是蕭達祥此前打探時沒能發現其存在的最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則是怕一上來就動用“飛龍軍”使遼軍心生畏懼,改強攻爲圍城,斷了自己撤退的通路。是以,直至得到糧草辎重已經順利裝船、起錨東下的消息後,周軍守将才祭出“飛龍軍”這支“撤手锏”将遼軍打懵,并趁着遼軍一時的不知所措和混亂撤出戰場、棄城而走。
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韓匡嗣不由得長歎一聲,暗自懊惱自己上了周軍的當,将一場完全可以全殲五千周軍、取得自顯德六年以來遼軍與周軍之間作戰戰果最大的大捷打成了殲敵兩千餘隻是擊潰周軍的小勝仗。不過,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事已至此,無論韓匡嗣有多懊惱,也隻能接受這一現實。可問題是,韓匡嗣能接受現實,卻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接受現實。特别是未能發現城中存在“飛龍軍”的先鋒官蕭達祥,更是對周軍逃脫忿忿不平,連連向韓匡嗣請令,希望同意他率領本部人馬追擊周軍,将其全殲。
盡管認爲爲了顔面問題而去追擊逃敵并無必要,可一來架不住蕭達祥苦苦相求,甚至指天劃地的發誓賭咒,表示不全殲這支周軍絕不回來見主帥。二來,也考慮到廣平澱湖泊衆多、林森茂密、沼澤遍布、沙碛縱橫,在那裏作戰對于熟悉那裏地形的遼軍非常有利。所以,最終被煩得沒有辦法的韓匡嗣隻得勉爲其難的同意了蕭達祥的請求,準許其率本部人馬追擊逃跑的周軍。不過,出于安全起見,韓匡嗣在準許蕭達祥追擊敵軍的同時,也囑咐其“窮寇莫追”,天黑之後無論有沒有追上或者殲滅這支周軍,都要停止追擊、返回大營。對此,蕭達祥自然是滿口答應,興高采烈的率領本部五千兵馬沖出長甯城,往廣平澱方向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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