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鼓舞士氣歸鼓舞士氣,孟昶卻很清楚堅壁清野、“焦土抗周”隻能拖得周軍一時,卻不可能長時間阻擋住周軍南下的步伐,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将周軍拖得罷兵休戰。是以,大肆宣傳之後,孟昶還是在第一時間将一衆文臣武将召集到自己身邊,希望他們能夠給自己出謀劃策,找到退敵之法。
開戰之前或許還有一些對外界了解不多的後蜀大臣搞不清楚己方與大周的實力差距,還可能會癡心妄想的要與周軍決一雌雄。可如今周軍一路殺來可謂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再沒哪個後蜀大臣狂妄到認爲己方能與周軍相抗衡了。因此,面對孟昶的詢問,已經很清楚蜀周兩國、兩軍實力差距的後蜀一班文武大臣都知道這是一道無解之題,一時間俱都沉默不語。
過了半晌,才有後蜀老将石奉頵硬着頭皮出班,向上奏道:“周軍遠道而來,辎重糧草轉運不便,其勢勢必不會長久。臣以爲我朝應堅壁清野、據城死守,待周軍師老兵疲、辎重糧草不濟,自會不戰而退。是以,臣請陛下下诏召集各州之兵赴京勤王,内固城中防禦、外焦鄉野之土,以舉國之力共抗周軍。”
石奉頵身爲後蜀老将,自然明白太子和李廷珪此前玩兒的是什麽把戲,也很清楚所謂堅壁清野、“焦土抗周”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手段,知道周軍之所以在綿州停駐不前,并不是因爲糧草不濟,而是爲了安撫地方、安撫那些被大蜀棄之如蔽履卻很快就要成爲大周子民的蜀地士紳百姓。可以說,周軍此時在綿州等地赈濟災民、維持地方的舉措,遠比日後大赦蜀地、減蠲免賦要更能收買人心、更能獲得蜀地士紳百姓的擁戴。實際上,石奉頵之所以向孟昶提出繼續執行堅壁清野、“焦土抗周”之策,一來是希望借着成都兵民被這次朝廷大肆宣揚太子和李廷珪在綿州所謂的“戰績”所激發起來的、難得一見的士氣,在不久之後與周軍的對抗中多支撐一段時間,爲各地勤王之師抵達多争取一些時間。二來,卻也是希望借着周軍不願蜀地因爲饑荒、因爲流民過多而陷入動蕩,以至影響此後對蜀地治理的弱點,盡可能拖住周軍進軍的步伐,使得自家主上和朝廷大臣能夠從前面一連串的失敗中緩過勁來,重新生出與周軍決一死戰的決心和勇氣,從而堅持到勤王之師會兵成都、共抗周軍的那一刻。那樣的話,大蜀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石奉頵在那裏一個勁兒的給自家主上、同時也是在給在場的文武大臣打氣,可孟昶聽了卻是滿心苦澀,暗自歎息。他自然清楚石奉頵所獻之策雖機會渺茫,卻是目下唯一的辦法。可他更清楚,石奉頵口中所說的那些勤王之師、“抗周中堅”卻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是毫無意義的“畫餅”一張,根本不可能成爲現實。
作爲一名在朝中并未身處要職、掌握實權的老将,石奉頵不知道的是,其實早在周軍伐蜀之初,孟昶便已下旨命各地軍州赴京勤王,可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這些地方兵馬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否則的話,他的主上又何需出重金于成都城内招募悍勇敢戰之士從軍,臨時組織起一幫子烏合之衆去增援利州、劍門,以至鬧出旗幟倒懸這樣的醜事笑話來。
說起來,成都東面和北面的軍州不來赴援或許還可以解釋其處在周軍進軍路線之上,不敢稍離戍地,以免被周軍所乘。可那些西面和南面的軍州并不在周軍的進軍路線之上,甚至相距甚遠,卻同樣未派一兵一卒前來勤王,就隻能解釋爲那些個節度使、刺史們根本無意赴京救主,而是一心一意的保存實力,以便在周軍取得勝利後,可以據此向周主賣一個好價錢,保住自己的官職爵位、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這也是唐季以來,任憑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皇帝們你方唱罷你登場,各地節度使和刺史們卻能一直穩坐釣魚台,永遠居于不敗之地的原因之所在。至于他們會不會受到後周那些個被削藩奪權的藩鎮節度同樣的待遇,那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畢竟,後周朝廷此前削奪的主要是中原地區藩鎮節度之權,而對新占的江西道(南唐)之地的節度使卻并沒有像對待中原之地節度使那樣逼到死地,至少還網開一面,允許他們留在本鎮駐地,不必赴京述職。
盡管通過之前後周朝廷在處理各地藩鎮節度使時的手段來看,孟昶并不認爲蜀地的那些個節度使和刺史們會得到比他們在中原或者江西道(南唐)的“同行”們更好的下場,但那些都是後話。如今,他自己大難臨頭,災禍就在眼前,遠比手下的那些節度使和刺史更危急、更緊迫,指望還對自己未來抱有幻想的他們來救援自己顯然是不現實的。
是以,沉默半晌之後,孟昶長歎一聲,有些灰心喪氣,又有些忿懑不平的說道:“朕固然知曉其中利害。隻是,先帝與朕父子二人以高官厚祿、錦衣玉食養士四十年,如今一旦外敵來犯,諸軍州封疆之吏卻不能爲朕排憂解難。雖多次征召,西南諸軍州竟無一人領兵來援。目下朕縱然有心堅壁清野,又有何人肯效死守城,護衛我大蜀之安危呀!”
孟昶所言令方才提議的石奉頵不由一窒,他沒有想到地方各軍州節度使、刺史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爲了自己的前途地位,竟會如此絕情、如此自私自利。在知道這一情形之前,石奉頵或許還有與周軍一戰的勇氣。這會兒既然知道了實情,明白大蜀已然喪失了最後的機會,他也就絕了與周軍死戰到底的念頭,重新歸于沉默,再也不發一言。
石奉頵歸于沉默,司空、武信軍節度使、同平章事李昊卻站了出來。不過,與前者爲後蜀君臣打氣,提議據城死守的想法不同,李昊出班啓奏卻是要勸孟昶封府庫、解兵戈,打開城門向周軍投降。
唯一一個主張進行抵抗的石奉頵不再發言,地方軍州的節度使、刺史們按兵不動,勤王之師根本就是遙遙無期,随着李昊棄戰投降的建議一提出,有了第一個把“投降”二字說出來的同僚,那些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後蜀大臣們此時便再無顧忌,紛紛出言附和,表示贊同、支持李昊的主張。
面對極端不利的現實情況、面對大臣們幾乎一邊倒的态度,蜀主孟昶可以說是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于是,廷議結束後,孟昶便命李昊拟就降書順表,派遣通奏使、宣徽北院使伊審徵攜降書順表趕往綿州,向周軍投降——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前蜀亡于後唐,亦是由李昊受命拟降表。是以,後蜀向周軍投降之後不久,便有成都本地人趁夜于李府大門上手書“世修降表李家”幾個字,以作爲對李昊的譏諷,并一時間成爲成都乃至整個蜀地的笑談。
盡管後蜀派人送來降書順表,但伐蜀北路軍主帥唐潮和副帥穆特爾卻并沒有急于進兵成都。一來,綿州及周邊州縣赈濟災民的前期工作尚未結束,此時揮軍南下勢必會影響正在進行的将糧食和帳篷等救助物資分發至受災各州縣官府的工作,從而對整個赈災工作造成不良影響。二來,此番伐蜀乃是北、東兩路大軍共進,如果不通知伐蜀東路軍便獨自一人兵進開封,不免會讓人覺得唐、穆二人有争功之嫌——特别是在兩軍已然約定陰曆三月二十會師成都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因此,唐潮一面讓人好生款待奉降表而來的伊審徵,并派使者回返開封,向朝廷報捷。一面派信使乘快船趕往伐蜀東路軍所屯駐的遂州,向那裏的程飛和辛飛宇通報蜀主已經決定投降之事,聽取二人對伐蜀大軍下一步該如何行動的建議。同時,亦命手下官吏兵将加快救助物資的發放速度,以期在大軍南下成都前能将赈濟工作告一段落,不會留下尾巴。
建隆五年陰曆三月十三,唐潮流和穆特爾所派遣東下的信使乘坐辛飛宇專門爲其調撥的一艘蒸汽動力實驗型戰艦返回綿州,爲唐潮和穆特爾帶來程飛和辛飛宇的回複——建議兩軍仍以此前約定之陰曆三月二十日爲期,會師于成都城下。
建隆五年陰曆三月十五,伐蜀北路軍完成赈災前期工作,所有赈災所需的糧食和帳篷等救助物資全部發放至本地官吏手中,由他們來繼續執行後續的赈災任務。
建隆五年陰曆三月十六,唐潮和穆特爾率伐蜀北路軍啓程南下,前往成都。而此前一日,伐蜀東路軍已然在程飛和辛飛宇的率領下自遂州西進,向成都而去。
建隆五年陰曆三月二十上午,伐蜀北路軍與東路軍于成都城下會師。
午後,這幾天一直吃不香、睡不好、惶惶不可終日的孟昶,終于将因爲周軍主帥遲遲沒有回音而一直懸着的心放回肚子裏,率文武百官以亡國之禮至周軍大營拜見唐潮、程飛、穆特爾、辛飛宇等領兵正副帥,宣布正式投降。合兵一處後,按出征前的安排,擁有伐蜀大軍最高指揮權的唐潮代表後周朝廷釋蜀主孟昶及其手下文武大臣之罪。
傍晚,周軍兵分兩路,少部分随唐潮、程飛進入成都,安撫士紳百姓,大部分則由穆特爾及辛飛宇率領仍駐紮于城外,以保證成都安全。
與此同時,蜀主孟昶派遺其兄弟、保安節度使、雅王孟仁贽奉表進京見駕。
至此,爲時五十天的伐蜀之戰以後周取得完勝而宣告結束。此戰,周軍以傷亡兩千六百餘人(其中作戰損失一千四百餘人,非作戰損失一千二百餘人)的代價,先後殲滅(斃、傷、俘)蜀軍共計十四萬餘人,将巴蜀地區這一天府之國的四十六州,二百四十縣,五十三萬四千餘戶,三百餘萬人口納入後周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