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發現城外“飛龍軍”主帥不是自己曾經打過交道的王峰和許新生,令其心中一沉,不過事關父親、李家上下的身家性命,乃至全城百姓的安危,李守節此時也隻能硬着頭皮往前闖了。因此,被唐潮一聲詢問從失神狀态喚回的李守節連忙收攝心神,上前施禮道:“在下昭義軍牙内都指揮使李守節見過唐将軍及王将軍、許将軍。在下此來,乃是懇請唐将軍暫緩攻城,容在下進上黨城說服家父,勸其開城投降,以免生靈塗炭。如此,也好減輕家父的罪責。”
說起來,剛才聽負責大營外圍安全警惕的遊騎排長回報昭義軍節度使李筠之子、牙内都指揮使李守成求見,無論是與李守節素未謀面的唐潮,還是與其有過一些交往的王峰和許新生都覺得有些意外。大家都沒有想到面對大軍圍城,李筠已難逃兵敗治罪下場的時候,原本能夠遠遁保命的李守節會放棄逃出生天的機會,自投羅網的跑到“飛龍軍”大營來。更沒有想到的是,李守節此來不是或者說不隻是爲了盡爲人子的本分,來與其父共患難的,而是表示願意進城去勸自己的父親投降。不過,既然對方願意進城勸降,能夠用不流血的方式了結此次叛亂事件,唐潮等人卻也樂見其成。畢竟,此番出兵潞州的目的雖是爲了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以暴力方式解決李筠或許更能震懾諸藩。但在穿越衆心裏,百姓的利益還是排在優先考慮位置的,武力攻城就算“飛龍軍”将士再小心、再注意,可子彈、炮彈畢竟不長眼,攻城過程中難免會傷及無辜。現在有兵不血刃平息叛亂、捉拿李筠的機會,自然不會再一味的堅持強攻上黨城。
當然,作爲敵對的雙方,唐潮就算對李守節的要求再贊成,表面上也不會顯露出來,而是佯做沉思之狀,半晌之後又裝着與王峰、許新生交流意見的樣子,與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才沉聲說道:“依理兩軍交戰,除非力不能敵,否則絕無放敵軍重要将領進入包圍圈的道理。不過,念在李牙内乃是一心爲了城内百姓安危計,亦爲了彰顯朝廷仁德之心,本帥此番便信李牙内一次,破一次例,準李牙内入城。不過,本帥畢竟有皇命在身,不可能久圍不戰。是以,本帥隻能給李牙内一夜時間,去勸說乃父開城投降。若是明日辰時正之前看不到上黨城四門大開、李筠和一衆從逆的上黨文武官員自縛出城請降,本帥便會下令攻城,絕不拖延。”
之前見唐潮低頭沉思,半晌無言,李守節還以爲對方會拒絕自己的要求。畢竟,敵軍迫于形勢、主動投降所彰顯的乃是朝廷之威,隻有武力強攻,拿下城池所體現的才是大将之能。如今自己要求入城勸說父親投降,無異于削弱面前這位大軍主帥及在座其他領兵将領的功勞,對方不接受亦在情理之中。是以,在聽到唐潮竟然同意自己進城勸降的請求後,李守節不由得愣在當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連忙上前長揖到地,一面感謝唐潮破例同意自己其實毫無道理的請求,一面保證自己會盡全力勸說自己的父親投降,并承諾無論自己與父親談得如何,都會趕在辰時正之前向“飛龍軍”這邊傳遞出确切的消息。
建隆三年陰曆三月十八傍晚時分,李守節在幾名随從的陪同下出了“飛龍軍”大營,來到上黨城北門之下。
盡管對牙内隻帶幾名随從便穿越周軍大營而過的能力表示驚奇,可上黨城上的守軍還是沒有讓這位節度使大人的長子在城外多等。城頭守将一邊派人去城内節度府報信,一邊命人從城上垂下幾隻大筐,将李守節及其随從吊上城去。
李守節進了城,顧不上與城頭守将解說自己如何突破敵軍重重包圍來到城下,直接向其讨要了幾匹戰馬,随即便一馬當先往節度府方向疾馳,隻留下那名摸不着頭腦的城頭守将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雖說在進城之前李守節便已意識到此番勸降自己父親并非易事,可李筠在這件事情上的堅決程度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盡管李筠很清楚隻要城外的“飛龍軍”攻城,自己必敗無疑;盡管李守節向自己父親轉達了城外“飛龍軍”主帥唐潮的承諾,表示隻要其開城投降,必不會爲難城中的兵将和百姓,甚至是李家族人;盡管李守節在勸說自家父親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乃至聲淚俱下,以一城生聚、數萬将士的身家性命苦苦懇求。可李筠始終不肯點頭同意開城投降,而是一邊埋怨兒子不該在有機會遠遁時冒險進城,一邊表示自己既已舉兵反叛,便絕無開城投降、束手就擒的道理。否則的話,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所恥笑,說自己是個自不量力、畏強懼戰的跳梁小醜嗎。
就在李守節無奈的在心中承認自己此番勸說失敗,李家和上黨城内的兵将、百姓難逃戰火荼毒的時候,李筠卻突然說道:“爲父自斬殺朝廷使者、豎起‘清君側、除奸佞’的大旗時,便已将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待到發現對手早已做好準備,‘飛龍軍’南北兩路大軍須臾之間便将上黨城團團圍住後,便已經明白無論自己是戰是降,隻怕都會成爲‘北平軍’那些‘奸賊’用來殺雞儆猴、殺一儆百的對象,絕無活命的可能。男子漢大丈夫,自當生得頂天立地、死得轟轟烈烈。更何況,爲父身爲一方節度、大周命官,豈能爲了自己那微乎其微的活命機會而奴顔婢膝、毫無氣節的去向朝中‘奸佞’乞降。至于城中的兵将與百姓,爲父自當想方設法予以保全,不會讓他們因爲爲父的無能而賠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不開城投降,又要保全城内兵将百姓的身家性命,李守節實在不明白自家父親打算怎樣做到這完全矛盾的兩件事。可當他要就此問個清楚時,李筠卻隻是擺手,表示自己自有主張,要其不必多問,隻需在次日一早卯時正來自己的節度府正堂,便會有答案。說罷,便命人在後堂擺酒,一家人一起吃一頓晚飯。盡管李守節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其中關鍵,可面對隻是喝酒吃菜,卻對此事再也絕口不提的父親,他也隻能無可奈何的停止追問,耐着性子陪似乎酒興很高、食欲大開的父親吃飯、喝酒,最終醉倒在酒桌之上,被府中下人擡到自己房間呼呼大睡。
李守節這一覺便睡到第二天早上,當從宿醉中醒來的他發現天光已經放亮時,不由得心中大急,生怕已經過了與城外“飛龍軍”約定的時間,不能給城外傳遞消息,令對方懷疑自己的信譽。
正當李守節手忙腳亂穿衣服,準備在最後期限到來之前再去和父親談一次的時候,他的房門卻突然被人推開,節度府長史一身缟素走了進來,給其帶來了一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今日淩晨,節度使大人率最爲親信的五百親兵,打開之前已被堵塞的北城門,殺向“飛龍軍”大營。其間,李節度及麾下五百壯士點亮火把、擂鼓呼喝、高唱戰歌、策馬狂奔,可謂是豪氣幹雲。
如此聲勢浩大的趁夜“劫營”其結果可想而知,自李筠率兵出上黨城北門的那一刻起,其一舉一動便已被“飛龍軍”的夜間遊騎盯得死死的。待到發現這支區區五百人的隊伍意圖“偷營劫寨”時,從未見過這種大張旗鼓、喧鬧公開的進行“偷營劫寨”行動的“飛龍軍”遊騎排長還以爲自己眼睛花看錯了,直到對方已經逼近到距離自己這支遊騎隊伍兩百步左右,這才醒過神來,一面派人往“飛龍軍”大營示警,一面組織手下兵士就地阻擊,以爲大營中做好準備争取時間。
實際上,如此正大光明的“偷營劫寨”,就算“飛龍軍”這邊沒有外圍警戒遊騎,其大營望樓中的警戒哨也早在李筠率親兵“浩浩蕩蕩”殺出上黨城北門時便發現了他們的蹤迹。待到外圍警戒遊騎回來示警時,在正對李筠所部前來的方向上,“飛龍軍”第五合成步兵師第十三團的一個步兵營及部分團屬炮兵已經完成戰鬥部署,進入了防禦陣地。而該師師屬騎兵團的兩個連也已整裝待發,随時準備奉令出營,從兩翼包抄、截斷這支叛軍小股人馬回城的後路。與此同時,得到消息的唐潮、王峰和許新生等領兵将領亦全身戎裝登上距離大營營門最近的一處望樓,仔細觀察對面這支在昏暗的晨曦中若隐若現的叛軍小股部隊,分析對方如此明目張膽在天光已經開始漸漸放亮的時候、以如此喧鬧的方式前來劫營的原因和用意。
面對對方這種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用錯誤的方式進行的一場從一開始就完全錯誤的劫營行動,唐潮等人思忖半晌亦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直到外圍遊騎派來的通信兵傳來更多消息,并報告此番帶隊劫營的乃是原昭義軍節度使、叛軍總頭目李筠,再結合其如此怪異的劫營方式,唐潮等人才漸漸有了些頭緒,找到了對方做出這般瘋狂舉動的原因——李守節應已竭力勸說過其父,李筠雖因不願受辱而拒絕投降,但自知無力抵擋朝廷的平叛大軍,且又不希望苦心經營多年的上黨城就此毀在自己手上,于是便隻好采取這種自尋死路的方式來劫營,以實現自己戰死沙場、不堕名聲的意圖。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得通李筠爲何會有如此不合常理的舉動。
作爲領軍大将,唐潮、王峰、許新生等人自然能夠明白李筠希望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渴求,以及不願意經受被人擒獲成爲階下囚的侮辱。于是,在心中略微感慨了一番後,唐潮與王峰和許新生短暫的交換了一下意見,便命令早已等待多時的兩個騎兵連分左右兩路出動,切斷李筠的退路;命令已完成戰鬥部署的那個步兵營和配屬的炮兵全力阻擊叛軍的這次“劫營”,絕不可使對方一人靠近大營,亦不可使對方一人逃脫。
建隆三年陰曆三月十九淩晨巳時初,原昭義軍節度使李筠及所率“劫營”兵馬遭到來自前後兩個方向的火力阻擊。不過短短一柱香的工夫,李筠便中彈身亡,而他那五百親兵則是非死即傷,無一幸免。
建隆三年陰曆三月十九清早辰時初,得到父親率五百親兵直沖敵軍營壘,全軍覆滅的消息後,李守節雖悲痛欲絕,卻也從節度府長史的講述中明白這是父親既保全自己的顔面名聲,又保全上黨城中兵将百姓身家性命的唯一方法。是以,他并沒有因爲父親喪生于對方之手便将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城外“飛龍軍”的身上,更沒有因此喪失理智,毫無意義的去城外和“飛龍軍”拼命。李守節非常冷靜的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并在最短的時間内作出了最後的抉擇。
建隆三年陰曆三月十九上午辰時正,李守節先是以昭義軍牙内都指揮使的身份自領昭義軍節度留後,随即他便下令上黨城四門大開,自己親率昭義軍一衆文官員及已經放下武器的昭義軍兵将出北門,向城外的“飛龍軍”平叛大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