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等人在子時末開始行動,待到塵埃落定、順利抓捕柳雲燕一家并拿到對方的口供已是醜時正。雖說現在已是後半夜,且不少探子此前已經在柳雲燕住處附近監視了一整天的時間,可包括忍饑挨凍裝乞丐的施然等人在内,沒有一個探子覺得累、覺得困。衆人此時個個毫無倦意,隻盼着天快一些亮,他們好按照既定計劃将柳雲燕一家運出城去、關押到那座荒廢道觀之中,從而爲這次精心準備、組織的抓捕行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号。
與“飛燕堂”一衆探子興高采烈、精神抖擻不同,柳雲燕此時雖也全無困意,卻并非由于興奮而是由于恐懼、發自内心的深深恐懼。因爲,她從張燕方才的言語中已經大緻猜到對方不殺自己的目的——以自己和兒子爲質,要挾自己的夫君爲他們所用。盡管暫時還搞不清楚張燕等人想要自己的夫君爲其做什麽,但就從“飛燕堂”的性質來說,左右離不開消息、情報一類的事情。如果再聯系到自己夫君現在的身份,柳雲燕不難得出“飛燕堂”要自己夫君提供的很可能是北平軍節度府、“清園”兄弟的各種消息。
随着北平軍節度府、“清園”兄弟等等稱呼一一閃過,另一個令柳雲燕不寒而栗的名字也赫然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裏——“暗羽堂”。這個當年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以摧枯拉朽之勢搗毀了自己苦心經營近三年的“飛燕堂”幽州分堂的可怕秘諜組織,早已在柳雲燕的心頭留下深深烙印。其行事的隐秘、布置的周詳、行動的迅速、效率的高超,無一不令柳雲燕記憶猶新、曆曆在目。而且,前幾日夫君來時,曾經向自己提起過,就在最近這段時間裏,“暗羽堂”先後抓獲了三十多名“飛燕堂”的探子,如今正布下天羅地網,準備捉拿“飛燕堂”總堂主張燕及其餘黨——盡管張燕等人非常輕松的便将自己抓住,可柳雲燕卻并不認爲這是“飛燕堂”在與“暗羽堂”的争鬥中技高一酬,而隻是把其歸結于張燕等人此前一定是“小心潛伏、未敢輕舉妄動”這一猜測。…,
如今,張燕等人終于因爲發現了自己這個所謂的叛徒而耐不住性子,開始出手抓人,甚至要用自己來威脅自己的夫君爲其爲用,隻怕他們的好日了也就要走到頭兒了。在柳雲燕看來,如果隻是自己一家被擄,那麽潞縣這座小縣城中的一戶普通人家不知去向還不至引起别人、特别是“暗羽堂”的注意,張燕等人或可全身而退。可如果對方拿自己和兒子去要挾自己的夫君,那麽無論夫君是否屈從于他們的要挾,都可能會引起”暗羽堂”的關注,進而查出事情的來龍去脈。若果真如此,那麽無論自己的夫君是否與“飛燕堂”合作,其都會因爲與自己的關系而受到自家兄弟的責難甚至懲處。到那時,就算自己僥幸不死,又有何面目去見自己的夫君。
一念及此,柳雲燕想到了死,想要以自殺來維護夫君的名聲、地位、兄弟之情。可當她轉頭望向床的方向,看到自己受迷香藥性影響、依然在沉睡的幼子那張稚嫩的小臉蛋時,才剛剛興起的死志、鼓起的勇氣頓時弱了不少,并最終煙消雲散。
柳雲燕很清楚,如果自己死了,張燕必定不會就此罷手,而是會拿自己的兒子繼續要挾夫君就範,其結果與自己活着隻怕沒什麽不同。要想一勞永逸的永絕後患,自己就必須帶着兒子一起死。可孩子是無辜的,怎能讓他爲了自己父母的過失而在襁褓之中便死于非命。正所謂“虎毒不食子”,她柳雲燕就是再冷血無情、心狠手辣,也沒有那個勇氣對自己的兒子痛下殺手。于是,在左思右想、百般權衡之後,柳雲燕還是放棄了以死相抗的念頭,萬念俱灰的聽由張燕的擺布,等待着那未知的命運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柳雲燕在那裏爲是生還是死做着激烈的思想鬥争,張燕這邊卻是心情輕松的與自己手下一起等待着天光放亮、等待着自己此次北上行動徹底出現轉機的那一刻。
冬天的黎明總是來得那麽晚,直到卯時初天色才漸漸亮了起來。随着旭日東升,帶領數名探子在柳雲燕住處旁邊那座空宅等了兩個多時辰、幾乎是徹夜未眠的施然一翻身便從空宅裏一張破舊的桌案上跳到了地上,趁着左鄰右舍還未起床的空檔,帶着那幾名探子悄悄的出了空宅,并立即分散,向着各個不同的方向行去,開始按照預定計劃行事。
随着日頭越升越高,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約莫到了辰時初的時候,一輛寬闊高大、顯然是從“大通商行”下屬車馬行租借來的四輪馬車在車夫的驅使下,緩緩行駛在與槐樹街相交叉的那條街道上,并最終停在了正對槐樹街的那座茶肆跟前。
趕車的車夫停好車,便大搖大擺的走近茶肆吃早飯、喝早茶,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所駕駛的四輪馬車停靠的位置正是槐樹街的街口,寬大的車廂将整個街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現在,除非有人刻意繞過馬車往街巷裏觀望,否則的話,沒有人能夠看到槐樹街上發生的任何事。
就在趕車的車夫悠然自得的在茶肆裏吃早飯時,茶肆往北不遠處,兩名年輕後生不知因爲什麽事情突然起了沖突。兩人剛開始時隻是小聲争執、可很快便因爲意見不合而變成了大聲争吵,并最終将唇槍舌劍發展成了拳腳相加、大打出手。…,
在這個時代,街頭鬥毆、特别是赤手空拳的肉搏,向來都是人們圍觀的最佳選擇。于是,随着兩名年輕後生之間的打鬥愈演愈烈,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以至于将周圍幾條街上的閑人都吸引了過來。
就在衆人興高采烈圍觀街頭鬥毆“好戲”的時候,兩輛非常普通的馬車從槐樹街另一邊的入口悄然駛了進來,停在了柳雲燕家的大門口。車子剛剛停穩,柳宅的大門便應聲而開,“飛燕堂”的探子們在張燕的指揮之下,迅速的将被喂食了迷藥、昏睡不醒的柳雲燕母子及丫環仆役等一共七個擡上了兩輛馬車。待最後一名“飛燕堂”探子上車之後,随着車把式一聲低低的吆喝,兩輛馬車齊齊調頭,像來時一樣悄然而去。
就在兩輛運送柳雲燕家人的馬車駛離槐樹街後不久,那名駕駛四輪馬車的車夫也一邊抹着嘴,一邊從茶肆中走回車上。随着一聲清脆的鞭聲響起,寬大的四輪馬車重新上路,辘辘向南而去。與此同時,在茶肆的另一個方向,兩名鬥毆的年輕後生也在不知是誰發出的、“警察來了”的大喊聲中住了手,各自捂着青腫的臉頰一頭紮入因爲害怕被巡街的警察當成妨礙通行、聚衆鬧事的不法之徒給抓到縣衙門裏去進行遵紀守法教育而四散的人群,一轉眼的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押解柳雲燕家人的馬車在潞縣城内轉了一會兒,在确認無人跟蹤後,這才調轉方向,借着城門口處那些城管隊衙役們嚴進寬出的檢查制度、真實有效的身份證明,順利出了潞縣東門,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最終在劉主事等人的接應之下,駛進了位于潞縣城南的那座荒廢的道觀之中。
将柳雲燕一家關押到荒廢道觀之中并不意味着行動就此結束,恰恰相反,成功捉拿柳雲燕一家隻是張燕此次行動計劃的第一步,後面的行動遠比捉拿柳雲燕一家要重要得多、同時也困難得多。因爲從現在開始,張燕及其手下所要面對的不再是昔日的部下或者同僚,而是在北平軍擁有不小的權勢、有能力将張燕及此次北上行動所剩不多的“飛燕堂”探子置于死地、身爲“清園”兄弟中一員的範吾成。
在派何人前往北平城與範吾成進行第一次接觸,将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人質和把柄告之對方,并帶回對方的回複這個問題上,張燕一時有些難以決斷。說起來,在張燕身邊的這些手下中,能夠擔此重任,且被張燕倚爲心腹、完全信任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飛燕堂”老人兒,有着豐富經驗、做事老成持重,曾經多次執行“飛燕堂”總堂交待的重要任務的劉景明劉主事。另一個則是後起之秀,爲人精明強幹、做事果敢堅定,在此次捉拿柳雲燕及其家人的行動中表現出色的施然。
按理說,登門送信這種需要與對手鬥智鬥勇,進行心理較量的任務應該交由劉景明劉主事這樣經驗豐富、做事穩妥的老密探去辦最合适。可一方面考慮到看押柳雲燕一家關系重大、不容有失,加之柳雲燕又曾經是一名能力出衆、擔任分堂堂主、精通各種密諜手段的行家,在自己不在的情況下,除了劉主事外,其他探子——包括施然在内——未必能壓制得住她——柳雲燕現在老實不代表永遠都會老老實實的聽自己這邊的擺布。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縮小施然與劉景明二人之間地位的差距、更好的在自己這些手下之間搞好平衡的考慮。最終,張燕還是決定由劉景明劉主事負責看押柳雲燕一家,而派施然攜帶她認爲可以令範吾成相信妻兒已然被自己控制的一應書信及信物去見範吾成——送給範吾成的信件是在張燕的授意之下,由柳雲燕親筆書寫的。再加上兩件分别取自柳雲燕及其幼子身上的信物,倒也不怕他範吾成不相信。
至于在見到範吾成後該如何與對方打交道、如何在爲對方所敵視的情況下保全自己、如何避開“暗羽堂”在北平城乃至範吾成身邊的探子、如何說服對方與自己這邊合作,等等一系列問題就隻能由施然自己來臨機決斷了——對此,張燕還是充滿信心的。
顯德七年陰曆十二月十七一大早,懷揣着柳雲燕親筆所寫的書信,以及兩件來自母子倆身上能夠令範吾成相信其所說絕非虛構的信物,施然騎快馬離開了關押柳雲燕一家的那座破道觀,打馬如飛的往西北方面、也就是北平城所處的位置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