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種判斷失誤也是很正常的。作爲在科技、戰術、裝備等方面占據絕對優勢的一方,“飛龍軍”從上到下所有官兵都不可能體會到漢軍官兵面對自己完全不了解、以前從未聽到、見過的強大武器時,心理的那種恐懼、那種無助。而這種恐懼和無助加上他們或多或少都具有的迷信思想,使他們很容易就把“飛龍軍”強大的火器與神靈、與天兵天将、與上天懲罰聯系到一起。特别是當他們或看到、或聽到瓶形砦那三千人馬在傾刻間便灰飛煙滅後,這種恐懼和無助已經達到了極緻。
因此那區區幾十發落入大營的炮彈便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他們徹底的崩潰了——确實是徹底得不能再徹底的崩潰,漢軍潰散後,“飛龍軍”繳獲的糧草缁重、鑼鼓帳篷、兵器器械,幾乎把整個大堡戍都裝滿了。以至于在“飛龍軍”後來制定的撤退計劃中,根本就沒列出此戰繳獲的物品清單,而是打算除了帶走一些糧食外,其他物資全部扔下,讓那些之後肯定會重新占據大堡戍的漢軍在一段時間内都可以過得相當舒服。
不過,也正是出現了眼下這種情形,結果令原本接到命令,被告之在漢軍撤退後自家大軍也可能撤往瓶形砦方向的“飛龍軍”官兵中的一些人有了别的想法。特别是一些低級軍官,漢軍的倉皇逃竄令他們有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認爲以“飛龍軍”如此強悍的實力,隻是占據對方一個小小的軍事堡砦——很快還要放棄掉——實在是大材小用,完全體現不出“飛龍軍”的真正實力。在他們看來,既然漢軍在“飛龍軍”面前如此不堪一擊,那“飛龍軍”索性就給對方來個乘勝追擊,一舉攻克繁峙縣、雁門縣,乃至最個代州,甚至占據忻州、太原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時候,把在幽州的人馬都調過來,在這邊當個割據一方的節度使甚至是關起門來當土皇帝都沒有問題,也省得在幽州那邊要處處謹慎、時時小心,擁有這麽強大的實力還要盡力遮掩,生怕被别人發現了。
如果隻是些下面的低級軍官或者士兵這樣想也還罷了,雖然這些人見識有限,打了一兩場勝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但也正是因爲見識有限、缺乏主見,隻要“飛龍軍”的前方指揮部及高級軍官們略微敲打、引導一下,用不了幾天這股思潮也就沉寂下去了。可實際情況偏偏不是這樣,除了部分低級軍官和士兵外,少數高級軍官甚至是前方指揮部中的穿越者都存了這個心思,這就令錢遠山、曾志林、楊新等人不得不高度重視、積極應對了。
在這些思想出現波動的官兵中,身份最高、影響力最大的則非穆特爾和辛飛宇莫屬。作爲前方指揮部中年紀最輕、思想最不成熟的一員,穆特爾對于攻城略地最爲熱衷,凡事就喜歡以力服人,動不動就想帶兵上陣拼殺。在上午的那場一邊倒的屠殺中,如果不是錢遠山在開戰前再三叮囑他,并給他下了必須遵照計劃執行的死命令,這家夥在率領遊騎兵出戰遇到漢軍騎兵前來解救漢軍步兵時,很可能不會按計劃所寫的那樣立即後撤,将敵軍騎兵引到堡下殲滅,而是仗着自家盔甲兵器占有優勢,帶着手下的遊騎兵們去和對方硬打、硬拼。
這會兒眼見漢軍上萬大軍,被自家一頓炮火就給打散了,連在前世大名鼎鼎的楊繼業楊無敵都躲到繁峙城中不敢出來了,這家夥的自信心瞬間爆棚,那股攻城略地、征伐天下的雄心壯志迅速膨脹。在那些動了心思的低級軍官和士兵們還隻是在私下裏小聲議論的時候,穆特爾就已經開始在錢遠山等前方指揮部成員那裏頻頻遊說,希望大家能支持他掃平北漢,至少是掃平代州的想法。
除了态度最明确、對攻城略地表現得最積極的穆特爾外,新加入團隊、作爲前方指揮部副參謀長的辛飛宇也在不同場合對其他幾位兄弟表露過這種想法。隻不過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辛飛宇遠比二十來歲的穆特爾深沉得多,表達自己意見的方式更含蓄,給自己留的轉圜空間更大。
穆特爾和辛飛宇的身份決定了他們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可能造成的危害,遠比那些有同樣想法的低級軍官和普通士兵要大得多、嚴重得多。因此,在忍了他們兩天後,錢遠山、曾志林、楊新等人終于不想再忍了,他們要好好敲打敲打這兩個愣頭青的腦瓜了。
在陰曆四月二十六的晚上,也就是漢軍大崩潰的兩天後,錢遠山将前方指揮部的成員都召集到一起,就下一步的行動進行讨論,借此端正一下穆特爾、辛飛宇等人的錯誤思想。不過,考慮到穆、辛二人的面子問題,會議剛開始的時候并沒有直奔主題,而是大家各抒己見,以發表自己對大軍下一步行動看法的方式,引出了關于是繼續前進,将漢國代州乃至忻州、太原都攪得天翻地覆;還是就此收兵,回身攻破瓶形砦後,便班師回幽州的議題。
原本隻能私下裏說服幾位兄弟同意自己觀點的穆、辛二人見自己的建議有機會被拿到前方指揮部會議上讨論,自然心裏非常的高興。因此,穆特爾便第一個出來發言,将自己攻城略地、征伐天下的理論仔細講了一遍。在他講完後,辛飛宇也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并對穆特爾的說法進行了一定的補充和完善,使他們提出的這份行動方案看上去更有可執行性。
待穆、辛二人說完,錢遠山等人互相對視一眼,唐潮便輕咳一聲,按照事先的約定第一個發言,向穆、辛二人的理論提出質疑:“三十五弟、飛宇兄弟,誠如你們剛才所言,‘飛龍軍’無論是在裝備上還是在戰術上,都遠遠領先于漢軍,也可以說是遠遠領先于這個時代的所有軍隊。憑借着這些優勢,‘飛龍軍’确實也能稱得上是所向披靡,打遍天下無敵手。可你們也應該看到,這種令‘飛龍軍’所向披靡的技術和戰術優勢恰恰也是‘飛龍軍’最大的軟肋。”
“最大的軟肋?二十四哥此話怎講?”穆特爾有些不明白的問道。
“這其實很好理解”唐潮解釋道,“‘飛龍軍’最大的優勢在火器,憑借火器的優勢咱們的士兵可以以一當十,甚至是以一當百。可火器既是一種威力強大的武器,同時也是一種對後勤支持,特别是彈藥補給要求非常高、非常苛刻的武器。當後勤供應順暢、彈藥充足的時候,它便是一部殺人的利器。可是一旦後勤供應出現困難、彈藥供應不足,甚至是彈藥供應中斷的時候,它的作用恐怕真的抵不上一根燒火棍。就算是上了刺刀,其效能也遠比不上一枝長矛或者一把橫刀。可問題是,誰又能保證咱們的後勤供應絕對不會出現問題,永遠都能保持暢通無阻呢。
不要說是像楊業這樣見過火器,對火器有些許了解,久經戰陣的大将,就算是最普通的一名将領,在和咱們交手過幾次,對火器有了一定的了解後,恐怕也都會想到通過切斷咱們的後勤供應的辦法,迫使咱們要麽減緩甚至停止進攻,要麽分散兵力,将更多的力量用于保護後勤補給線,從而進攻乏力。
退一步講,就算漢軍将領永遠都無法發現咱們火器的弱點,這“斷敵糧道,令敵因缺糧自亂,而後攻之”的戰術卻是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效的。在正面對抗無法取勝的情況下,漢軍将領絕對會采取這種代價小、收獲大的戰術來對付咱們的。
此外,前日一戰漢軍雖大敗虧輸,一萬多人轉眼間便崩潰逃散。可失敗歸失敗、懼怕歸懼怕,并不代表漢軍隻是一群木雕泥塑的玩偶,他們也有思想,他們也會痛定思痛,他們也會開動腦筋想對策。
第一次面對火器的威力時驚慌失措不代表他們永遠會這樣。或許第一次會驚慌恐懼,第二次會驚慌恐懼,甚至第三次時還會驚慌恐懼,可是五次之後呢?十次之後呢?當他們已經适應了火器的威力,熟悉了咱們利用火器進行戰鬥的方法,再與咱們進行對戰時,雖然仍然可能會處于下風,但哥哥我敢保證,除非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否則他們絕不會再像前天那樣,幾炮下去便一哄而散。恰恰相反,他們會找竅門、想辦法,會總結分享各種躲避、遮擋火器射擊的方法,會找出咱們武器的弱點來對付咱們,使得咱們武器上的優勢越來越小。
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些應對火器的方法會漸漸向外傳播。一旦這些方法被咱們真正的敵人掌握了,那麽有朝一日,當咱們與他展開正面對抗時,咱們就會爲此付出代價,而這種代價絕非占據幾座北漢的城池所能彌補。”
盡管心裏覺得唐潮說得有理,但穆特爾嘴上卻仍然不服輸,強辯道:“人手不足咱們可以再從良鄉那邊調嘛。三千‘飛龍軍’,一千人押運糧草彈藥,兩千人攻城略地,不是不可能的。”
“那攻城略地,占領了敵人的城池、要塞之後呢?”楊新接話問道,“你是打算穿城而過殺奔下一個目标,還是據城固守,以便打退敵人的反擊?”
“既然占了城池,自然是要派一部分人守城,其他的人繼續進攻了,不然的話,我攻這城還有什麽作用?”穆特爾有些不太理解楊新問這問題的目的。
“那依三十五弟之見,守一座縣城需要多少兵力?”楊新繼續問道。
“依兄弟我看,以咱們‘飛龍軍’的戰鬥力,在征集一部分民壯協助的情況下,守一座縣城有一千人足夠了。”穆特爾想了想說道。
“正如你剛才所說,三千‘飛龍軍’,一千人負責維持後勤暢通,兩千人負責攻城略地。攻下一座城池要派一千人守衛,那麽等攻下兩座城池後,三十五弟你手裏可就一兵一卒都沒有了,還拿什麽去繼續進攻呢?”楊新爲穆特爾簡單的算了一筆帳道。
“這個,咱們可以繼續擴軍嘛。”穆特爾雖然給出了回答,但口氣明顯比剛才弱了不少——經曆過上一次擴軍的他,自然清楚将一名普通百姓訓練成一名合格的士兵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需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
會開到現在,結論已經很明顯了。就在穆特爾還在爲自己找說辭,不肯馬上認輸的時候,辛飛宇卻已經完全明白今日其他幾位兄弟開這個會的目的,同時也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麽的不切實際。因此,他攔住還要找理由的穆特爾,向錢遠山等人敬了個軍禮說道:“多謝各位兄弟的教育和提醒,是飛宇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或者說是被眼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各位兄弟放心,這樣的錯誤飛宇絕不會再犯第二次。”
眼見自己唯一的同盟者主動向衆兄弟承認自己的想法不正确,穆特爾也就沒了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也學着辛飛宇的樣子做了自我批評。
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穆特爾和辛飛宇已經端正了自己的态度,不再堅持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其他人自然也不會再在這件事情上跟他們計較,紛紛表示二人言重了,大家都是兄弟,總說這些認錯、保證的話就顯得太生分了。
分歧消除了,會議的氣氛也就越來越融洽,衆兄弟很快便得出了一緻的意見——馬上向委員會發電,要求調整部署,放棄當初行動方案中攻打繁峙縣城的那部分計劃,即刻回師瓶形砦,破砦而出,返回良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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