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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則兩日,少則一日,最後的時間就隻剩下這些。賭約的勝負,可以等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再比,你好自爲之。”老道已經不打算再在這裏摻合了,這最後的時間,還是留給子堅和他的家人吧。
走到門口,他從懷中取出了那法寶房屋,放在桌上,道:“這個便作爲你救我出來的報酬,也讓你看看,爲何我自信定然能勝過你。”
子柏風那裏還來得及管聽那些?他整個人都已經懵在了那裏,任由平棋長老飄然而去。
“柏風,柏風,這老道長他怎麽走了……他……他……”子吳氏還有些難以置信,輕輕推着子柏風,兀自不肯接受子堅竟然已經沒有了希望的現實。
卻隻有子堅比較平靜,他躺在床上,輕輕撫摸着紅鼓娘的腦袋,紅鼓娘卻整個人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他低聲勸道:“别哭,别哭……”
期間,高仙人拍打着雙翼匆匆趕到,卻是得出了和平棋長老同樣的結論。
子堅召集了很多人過去,對他們殷殷叮囑,顯然是在和他們告别。
其實,有時候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怎麽死,卻無能爲力。
那種内心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柱子、燕老五……村子裏的人一個個聊過,叮囑過,所有的人,都已經退了出去,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了這一家子。
就連紅鼓娘都強忍着眼淚離開了,子堅一手握着子柏風的手,一手扯着小石頭,子吳氏趴在他的胸口,叮囑了很多。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子堅躺在床上,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卻一時間發現,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說了。
就這樣默默等着死亡降臨?
這卻不是子堅的風格。
他有着滿心的不甘心,也依然有着想要做,卻沒有完成的事。
看着天花闆上細微的蛛絲,一隻小小的蜘蛛正在無休止地編織着似乎永遠也織不完的網。
“柏風。”子堅突然伸出一隻手:“扶我起來。”
“大哥?”子吳氏伸手想要按住掙紮着的子堅,子柏風卻是壓根連問都沒有問一句,伸手就把子堅扶了起來。
子吳氏,畢竟還是不如子柏風了解子堅。
子堅就算是死,他也不會這樣什麽也不做地去等待着,安心接受命運。
“我想要做點木工活。”子堅喘息着被子柏風扶起身子,子柏風把他的的一隻手搭在自己背上,扶着他站了起來,道:“爹,我帶你去做木工活。”
子家的男人,就是如此,永遠都不會停下來,不論是在什麽樣的絕境,不論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
有這樣的子柏風,自然也有這樣的老爹,什麽樣的父親,就有什麽樣的兒子。
“師父?”二黑正蹲在院子裏默默垂淚,看到子柏風扶着子堅從屋裏走出來,頓時瞪大眼睛。
“二黑,給師父打個下手。”子堅笑了笑,放開了子柏風,自己站直了,走進了隔壁小屋裏去。
一個真人大小木頭人正坐在那小屋裏,他的下半身還沒完全成型,若是有閑的時候,子堅會來到這裏,做些精細的雕琢工作。
那酷似子堅的五官轉過來,看着子柏風,有些詭異,也有些怕人。
子吳氏不怎麽喜歡來這個房間,她總覺得那個機關人有些可怕,但是子柏風卻對他很是好奇,經常過來敲敲它的腦袋,逗逗他。
“柏風,咱爺倆好久沒一起做木工活了吧。”子堅招招手,“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看我做木工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就有了自己的事,再不願意蹲在我面前,看我鋸木頭,拼闆子了。”
“我還是喜歡看,爹。”子柏風帶着點哭腔,看着那酷似子堅的面孔,子柏風總有一種奇特的錯覺,子堅是想要在最後的時刻,把自己的精氣神,都傳遞到這個機關人的身上,讓他代替自己,繼續活下去。
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代替子堅,過去沒有,現在不會有,未來也不可能有。
但是子柏風能說什麽?
“你啊,不知不覺都這麽大了,彈指一揮間啊,二十年前你就這麽大,就在襁褓裏……我的兒子,我子堅的兒子,哈哈……”子堅伸手摸了摸子柏風,然後一指旁邊的一塊木闆,道:“讓我看看你的手藝,我教過你的,不知道生疏了沒有,把那個給我鋸開,我要給他做大腿骨。”
“知道了,爹。”子柏風忍着哭,走過去,開始加工那塊木闆。
“二黑,你拜我爲師,我其實也沒教你什麽,不過你現在也出息了……”子堅又對二黑道:“把你的手藝拿出來,讓我看看,我也好跟你父親說。”
提到自己早逝的父親,二黑不由又悲從心來,那段艱苦難熬的日子,若不是有子堅,如師如父,他又怎麽能夠熬過去?
想想往昔的一切,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那麽多年。
“師父,您教了我已經很多了……”二黑嘴笨,就低着腦袋,咔嚓咔嚓地鋸木頭。
“木頭啊木頭,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懂得我的話,若是懂得的話,就一定要記得,以後,一定要幫我照顧好他們,别讓他們任何人受傷害……”子堅撫摸着木頭人的腦袋,然後對子吳氏笑了笑,道:“他娘,我做活兒的時候,你若是想要看着,就幫我遞遞家夥什吧,若是害怕的話,就去做點飯,我有點餓了。”
“我去做飯,就做大哥你最愛吃的扣肉,肥肥的肉,香香的肉……”子吳氏不敢再說下去了,她怕自己哭出來。
“爹,我給你遞家夥什。”小石頭道。
“好,小石頭也中用了。”子堅笑。
小屋的門敞開着,對面就是廚房,子堅、子柏風和二黑三個人忙忙碌碌,小石頭在旁邊偶爾幫點倒忙。
若是沒有籠罩在頭頂上的死亡陰雲,這将會是多麽幸福的一個場景,如果可以的話,子吳氏真想付出一切換來這個場景的延續。
但是,這個世界上,并不是什麽都可以換的來的。
子吳氏強迫自己不去瞎想,手中切菜的手卻一直在顫抖,好幾次都差點切了手。
那邊的子堅、子柏風和二黑,卻漸漸變得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入,俨然忘記了一切。
他們在做一個偉大卻精細的工程。
人類的身上每一個骨頭,都被細緻地模拟了出來,然後再用牛筋、滾輪和各種傳動裝置連接起來,模拟出人類的筋肉。
子堅的胸口依然傳來一陣陣的劇痛,甚至更痛了,但是這種痛卻已經無法再讓他去分心。
一股股的熱力從他的心髒中傳遞出來,傳到了他的手中,讓他做出來的一切,都擁有了一種特殊的靈性,宛若有了生命一般。
人體有206快骨頭,最複雜的莫過于手腳。
一邊做,子堅心中一般感歎着,造物主的神奇。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無所不能的造物之主,不論是什麽,是女娲,是上帝還是什麽,他制造人類的時候,絕對不會像傳說中的那麽容易。
而現在的子堅,就像是在重複那造人的過程,他靈巧的雙手做出了前人從未做出過,或許也不會有後人能做到的奇迹。
生命。
由無到有,由簡單到複雜,又呆笨到靈異的生命誕生的過程。
終于,最後一塊骨頭被擺放到了它應該呆的位置,和其他的地方連接在一起。
木頭人“木頭”活動着自己的手腳,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啪一聲摔趴在地上,就像是蹒跚學步,第一次摔倒在地的小孩子一般,發出了啼哭一樣的聲音。
片刻之後,他卻又高興起來,如同遊泳一般在地上滑動着,不亦樂乎。
他并不知道怎麽樣才是真正的人應該有的姿态,他隻是一個初生的嬰孩,腦海中沒有該有的知識。
“木頭啊木頭,我可以造出你來,我可以讓你活動,卻不可以給你一顆真正的心,你必須自己去學習,自己去尋找。”子堅撫摸着木頭光溜溜的腦袋,歎了一口氣,道:“木頭啊木頭,抱歉,造出了你,卻就要離你而去……我快死了……”
子堅看着身前的幾個人。
子柏風是他生命的延續,他的血脈。
二黑是他技藝的延續,他的木工技巧都已經傳授給他。
小石頭是他最愛的延續,那是子吳氏的孩子。
而木頭,則是他的夢想的延續。
一個從小時候就有的,荒誕不經的夢想,總是迷迷糊糊,抓也抓不足,卻總是不小心冒出來的夢想,而三十多年之後,他終于實現了這個夢想。
死而無憾了吧。
子堅伸手摸向了胸口,那脹痛的感覺被壓抑久了,突然如同潮水一般湧了過來,劇痛就像是胡亂打下的大棒,打在他的胸口。
“呃……”子堅突然捧住了自己的胸口,蹲了下來。
“大哥,我把飯做好了……”子吳氏端着一盤菜走了過來,卻看到子堅猛然倒了下去,她幾乎是把手中的菜丢了出去,直接撲了上來:“大哥!”
“爹!”子柏風也撲上來,扶住了子堅。
“柏風……”子堅伸出手去,想要再摸摸子柏風的臉,眼前卻已經陷入了黑暗之中。
“爹……爹!”子柏風嚎哭的聲音,穿透了載天府的夜色,也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無數人驚疑不定地從家中走出來,擡頭看着天空,驚恐無比。
子柏風隻覺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之前所追求的一切,突然沒有了意義。
有些時候,人會爲了很多的東西而努力。
追求、夢想、力量、領地、權力、金錢,一切的一切。
但隻有在失去真正最重要的東西的時候,才會突然驚覺,原來以前所追求的一切,在這一刻都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意義。
那一切,和子堅的性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如果可以,他可以放棄一切,和子堅依舊過着颠沛流離的生活,在不知道哪個小山村裏掙紮求存。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機巧宗的駐地,平棋長老低下頭,輕聲歎了一口氣。
其實他見到子堅的時候,就已經晚了,子堅的天賦太好了,但也正是那優秀的天賦害了他。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夠救他。
這一刻,死亡沙漠,蒙城,子柏風所有的領地,突然黑雲壓境,電閃雷鳴,如同子柏風失控的心情。
這一刻,子柏風忘記了一切,他緊緊抱着子堅,不讓任何人靠近,不讓任何人奪走,就像是瘋了一般,拼命大叫着,就連小石頭和子吳氏,都不能從他手中奪走子堅。
任何人都不能。
沒有經曆過那樣的颠沛流離,沒有經曆過那樣的相依爲命,就不可能了解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
沒有經曆過子柏風的穿越,沒有經曆過子柏風的彷徨,就不會知道,其實子堅是子柏風和這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聯系紐帶。
沒有了子堅,就沒有了這個世界的子柏風,他下意識地就開始否定一切。
天下如何?民生如何?仙人如何?地脈如何?
與我何幹?
我不過是遙遠的另外一個時空的小小大學生一個而已,隻有子堅在,這一切才有意義,沒有了子堅,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再逼真,也隻是一場漫長而虛無的夢而已。
而現在,夢該醒了。
子柏風把腦袋埋進了子堅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大喊:“爹!”
子堅的身體猛然一顫。
子柏風猛然一愣,他驚喜地叫起來:“爹,爹,你沒事?你沒事?”
“柏風,你别這樣,大哥他已經去了……”子吳氏哭着道,她知道,就算是她再愛子堅,也比不上子柏風和子堅之間的感情。他真擔心子堅去了,子柏風也垮了。
“不……爹他沒有……他沒有……”子柏風把耳朵貼在了子堅的胸膛,聽着他胸膛裏的聲音。
聲音似乎已經超出了人耳的極限,卻依舊能夠聽到那聲音。
就像是次聲波,振幅極大,卻頻率極低,讓子堅的身體都在顫抖。
那聲音,就像是巨龍的心髒在跳動,如同地震一般雄渾。
“哥……哥……”小石頭吓的哭叫起來。
“小石頭,别哭,别哭……”子柏風漸漸冷靜下來,理智也慢慢回來了,當一切已經絕望,希望卻突然而來的時候,子柏風不敢讓他溜掉,一點大意也不敢有。
“噓,噓,别動,别出聲,聽。”子柏風伸手阻止别人出聲。
他現在滿臉鼻涕淚水,表情還帶着悲痛,卻又帶着驚喜,說不出的詭異。
“柏風,你爹他已經去了,他……”子吳氏哭道,“那隻是你的錯覺。”
“噓,别說話。”子柏風道,“我知道悲痛的幾個階段,我也知道這個時候我會否決我爹已經死了,但這不是……不是……”
從極端的悲傷到極端的冷靜,那一瞬的子柏風,冷靜的可怕,可怕到了極點,似乎現在在他的軀殼裏,是另外一個人。
子柏風本來就是兩個人。
一個已經超出了承受極限,崩斷了理智之弦,另外一個就浮出了水面。
“娘,你準備點水,二黑,你幫我扶着點我爹。”子柏風把子堅打橫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了床上,然後他再讓衆人靜下來?“你們聽。”
但是,除了子柏風,依然沒有人能聽到什麽聲音。
隻有木頭,他掙紮着爬起來,以可笑的姿勢走到了子堅的身邊,靠在床邊,似乎在傾聽着什麽,然後對子柏風胡亂點頭。
“看,木頭都聽到了。”子柏風道,“真的,真的有聲音。”
衆人都靜下來,仔細聽着,除了偶爾的抽泣聲,整個房間裏靜悄悄的。
漸漸地,似乎真的有了聲音,輕微的,每隔十多秒才有那麽一下,低沉的,如同遠方有巨人在踩踏地面。
“有,我聽到了!”小石頭尖叫起來。
“噓!”衆人都把手指湊到了嘴邊,讓他閉嘴。
子吳氏向前兩部,湊到了子堅的胸口。
“咚”猛然一聲響,吓了她一大跳,然後她後退了兩步,差點倒在地上。
“爹,醒醒,該醒醒了,爹。”子柏風輕輕推了推子堅。
子堅的手動了動。
“該吃飯了,晚上了,爹。”子柏風道,聲音中還帶着幾絲悲傷,卻也有了一些希望。
其實,子柏風并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這聲音,他真擔心這隻是他的幻覺,來自他對子柏風死訊的下意識否定。
悲傷的第一個階段,不就是這樣的否認嗎?不肯承認親人去世的事實,總覺得是在騙他。
“啊?”一個聲音傳來,衆人面面相觑,誰都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子堅發出的聲音。
“吃晚飯了,娘做了扣肉。”子柏風道。
“娘打翻了。”小石頭糾正。
“鍋裏還有。”子吳氏道。
“扣肉?我想要吃扣肉。”
“啊?”衆人又在面面相觑,他們确實看到子堅的嘴巴動了,但是,誰都不敢相信。
“那爹你起來啊,我們快去吃飯。”
“啊……吃飯……”子堅一咕噜從床上坐了起來。
“詐屍啦!”小石頭尖叫起來,卻被子柏風一記敲在腦袋上,頓時抱着腦袋委屈地蹲到一邊去了。
“呼……”就像是一場大夢初醒,子堅漸漸睜開眼睛。
雙眼之中,奇特的光暈流轉。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淚痕滿面的子柏風等人,問道:“我這是怎麽了?我剛剛好像是睡了一覺……”
爹,你死了,又活了。
子柏風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