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燕村向北方行約三十裏,有一處和下燕村相仿的村落,依着鳥鼠山連綿的山勢,坐落在山腳之下,這裏就是燕村。
燕村的左近,也有一條小溪從山頂蜿蜒而下,村民們的使用和飲用水都是從這小溪裏取的。
整個燕村大約二百來戶人家,比下燕村大了不少,占地也頗大。但是一眼看去,人人都是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僵硬,面色蒼白。整個山村裏,除了小溪流過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是一片蕭瑟。
本應該是秋收的季節,村子附近開墾出來的山田中,卻隻有稀稀拉拉的人影。
往年不論是大旱還是大澇,總有一些原因在裏面,但今年不知道爲什麽,無緣無故地顆粒無收。
一個農人捏着幹癟的麥穗,幹枯的面容上,滿是絕望。
存糧早就沒有了,秋收之後,就隻有一些雜糧能夠在入冬前成熟,除此之外,就再無糧食了。
這樣的收成,村民都已經完全絕望了,還收什麽玉稅?不用等收玉稅的人來,燕村就先活不下去了。
村裏的老人也大都熬不下去了,今年有幾個老人都去世了。
瘦骨伶仃的燕大富推開了祖祠的大門,今天是他父親出殡的日子,按照慣例,出殡是要經過祖祠之前,在祖祠之前舉行儀式的。
更不要說,他那去世的父親,是燕村的族老,也是整個下燕村的族長。
祖祠裏落了一地的灰,供桌上的冷香殘燭也積滿了灰塵,就連那石像之上,也都一片灰蒙蒙的。
已經太久沒有人來打掃過這裏了。絕望了的村民們,也早就不來拜祭祖宗了。
燕大富輕輕拂了拂灰塵,頓時就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咳嗽了起來。他佝偻下腰,抓起了角落裏放着的木桶,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父親去世之後,族老的重擔就壓在他身上了,今日裏,不但是父親出殡的日子,同時也是其他幾個村子的族老們趕來見證他成爲燕村新的族老,成爲整個燕氏的族長的日子。
剛剛拎着木桶出了祠堂,他就看到一個身穿破衣的老人佝偻着腰慢慢走了過來,見到他之後,那人擡起了渾濁的雙眼看了他半晌,向前走了兩步,似乎打算湊上來。
燕大富悄悄向後退了兩步,對方身上一股什麽東西發黴腐朽了的味道,讓他格外嫌棄。
“大富……”那人裂開嘴,露出了滿嘴的黃牙:“我是你七叔啊……”
“七叔?”燕大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那個老叫花子一般的老人,“七叔,您老人家……”
這是上燕村的燕老七,上燕村在燕村的西北方向,地勢比燕村的稍高,距離燕村也就是十來裏地,上燕村的人數較少,大概隻有百來口,幾十戶人家。而燕老七就是上燕村的族老。春天的時候燕大富去看他,他還腰杆筆直的,這才過去了幾個月,怎麽就這個樣子了?
燕老七身上的那種氣息,燕大富太了解了,他的父親快不行的時候,就是那種氣味。
“我快不行了……”被燕大富扶着在祠堂前的石頭上坐了下來,燕老七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想,怎麽也要見大哥最後一面……”
燕大富的父親,在族老之中年齡是最大的,更是族長,所以被尊稱爲大哥,其他人按照年齡排行,在幾個村子裏的族老之中,燕老七是年齡較小的那個,卻已經老成了這個樣子。
“七叔,您到家裏坐會?”燕大富連忙道。
“我走不動啦。”燕老七搖搖頭,雙手拄着自己的拐杖,道:“我就在這裏等着吧,祖宗啊……”
燕大富還想說什麽,燕老七擺了擺手,道:“你去忙吧,别管我了……我在這裏等着……”
燕大富一步三回頭地拎着木桶去了,他真擔心一陣風吹來,燕老七倒在地上,就此死掉。
這世道,到底是怎麽了?
燕大富走到了小溪旁,蹲下身去,把木桶伸進了齊腰深的水裏,就打算打水。
就在此時,一陣歌聲從山上傳來。
“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谪;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歌聲古樸,調子雄渾,聲音卻蒼老而嘶啞。
燕大富擡頭看去,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條小溪蜿蜒而上,在山石樹木的掩映之中,就像是一條銀色的帶子綿延到了山上不知何處。
此時剛剛初秋,山上卻已經如同暮秋一般蕭瑟,樹葉凋零,露出了大片大片的縫隙,恰好能夠看到樹葉的縫隙之中,一道青影順流而下。
燕大富眯起眼睛,仔細看去,那是一個老道!
老道袍袖展開,鼓動風雲,沖破了山中的薄霧。
他縮起一隻腳,僅僅把一隻穿着草履的腳放在了溪水之上。
溪水歡快地流淌着,飛濺着,他就那麽站在溪水之上,以履作舟,以袖作帆,如同金雞**,白鶴晾翅,從上方順流而下。
他的五柳長須和兩道壽眉以及滿頭白發在空中飄動着,一雙眼睛寒光閃閃,似乎是感覺到了有人在看他,所以一雙眼睛直接瞪了過來。
“鬼……鬼啊!”被那銳利如同刀鋒一般的雙眼刺了一眼,燕大富吓得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被溪水邊淩亂的亂世硌得差點悶過氣去。
他一松手,手中的木桶順着小溪向下遊飄去,燕大富伸出手去,張大嘴巴,想要叫上兩聲,卻不知道叫什麽好。
過了好久,他才揉着尾巴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屁股上已經被水浸濕了,風一吹涼飕飕的,而木桶也飄走了,燕大富不知道怎麽着才好。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可剛才那老道人,到底是什麽……
難道是……山上的神仙?
可是山上的神仙,不是駕着雲彩從山上飛下來的嗎?爲什麽要從水上走?
正在猶豫的時候,小溪的下方響起了一陣陣水響,遠遠看去,一艘色彩斑斓的小小畫舫正從下方逆流而上。
那畫舫速度極快,聽到聲音時,還隻是一個小點,眨眼之間,就已經到了眼前。
兩條紅色的錦鯉在前方奮力地遊動着,到了淺水處,背脊都露出了水面來,速度卻絲毫不減。
夾雜着水聲,朗朗的讀書聲從畫舫之上傳來。
“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裹青蛇膽氣粗。
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這又是什麽?
燕大富定睛看去,就看到船首站着三個人,一個是書生打扮,一個是官兵打扮,還有一個是獵戶打扮,其中獵戶打扮的那人手中還拎着一個木桶,遠遠就喊道:“是誰的木桶被沖走了?”
“是我的……”燕大富向前走了兩步,定睛看去,覺得那獵戶打扮的老人面容很熟,卻不敢去認。
“是……大富?”對方卻反而先認出他來了。
“五叔?”燕大富頓時睜大眼睛,燕老五比燕老七的年齡還大,但此時看起來,卻俨然和燕大富差不多年齡,他腰杆筆挺,年輕人一般健壯,不等船停穩,就一個跨步從船上跳了下來,船後也有一個壯年人跳下水,涉水走了過來,看燕大富看過去,憨憨一笑:“大哥!”
來人正是燕老五和他的二兒子燕二,燕老五瞪大眼睛看着燕大富,燕大富憔悴的不成樣子了,面黃肌瘦的樣子,讓燕老五看了就覺得寒心。不過現在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燕老五痛心疾首道:“前些日子還在蒙城看過大哥,當時就覺得大哥瘦得厲害,卻沒想到這麽快就……大富,節哀啊。”
“節哀!”站在船頭沒有下來的兩人也同時抱拳,道。
“大富,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下燕村的村正,子柏風。這一位是蒙城府的将軍,落千山落将軍。”燕老五介紹道,然後又拉過來自己的二兒子,道:“我知道今日很忙,所以我帶了個幫忙的人來。”
燕二也不多說話,直接去拎了水,在一旁等着。
慌忙和子柏風、落千山見禮之後,看看精氣神飽滿的燕老五,再看看魁梧健壯的燕二,燕大富心中很是羨慕,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一個漢子,現在竟然連一桶水拎起來都吃力了。
子柏風打量着眼前的幹瘦漢子。
看得出來,他曾經是個很健壯的人,隻是此時已經瘦到了全身沒有四兩肉。
子柏風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燕老五也是這般的幹瘦,整個下燕村的人都變得特别瘦,後來漸漸就又健康了一些。
想來其中的原因很簡單,大青石鎮守住了下燕村的靈氣,讓下燕村的靈氣再不會被輕易奪去,下燕村的人靈氣也不會輕易散失,自然就健康健壯了許多。
再擡頭看去,整個燕村還不如當初的下燕村,在子柏風的眼中,燕村幾乎是黑白二色的,連一點點的靈氣都沒有。
這個村子……快要死了……
鳥鼠觀,你們到底做了什麽?你們爲了修道,爲了長生,到底奪取了多少人的靈氣、壽命、健康?
一直以來,子柏風的活動範圍僅限于蒙城和下燕村,卻從未到其他的村子裏看過。
想來蒙城也有什麽東西鎮守着,不至于讓靈氣被輕易抽走,所以蒙城的精氣神還算可以。而燕村這種村子,怕是已經快要被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