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爺子家裏出來,子柏風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麽。
老爺子話裏面有些東西,讓他心中有所觸動,卻又模模糊糊地抓不住。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子柏風搖搖頭,“反正早晚會自己蹦出來的。”
玉石什麽的,子柏風心中還不是特别擔心,反正青石叔屁股下面多着呢,子柏風雖然沒數,但是幾百個總是有的,就是子柏風不甘心給他們罷了。
回到家裏,子堅正在照料毛驢踏雪,刷洗喂料,搭建驢棚,小石頭抱着兩隻小狗,帶着它們看子堅幹活。
“回來了,你嬸兒已經做好飯了,就等你回來開飯。”子堅把手中的活兒放下,擦擦手,走進了廚房,不多時就把飯菜端了出來。
沉默地吃完飯,子堅打發小石頭出去玩,對子柏風道:“柏風,我有事情要跟你說……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子柏風一愣,訝然道:“什麽?爹你有話就說。”
不會是心疼今天買了小毛驢,打算數落自己吧。
誰知道子堅卻是擡頭看着子柏風:“柏風,這些日子,你有些奇怪。”
子柏風頓時心中咯噔一跳,老爹是發現什麽了?老爹不會覺得我不是他的兒子,然後不要我了吧!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瞞着我……從小你就喜歡瞞着我。”子堅看着子柏風,“你又開始和妖怪爲伍了吧……”
你又開始和妖怪爲伍了吧……你又開始和妖怪爲伍了吧……你又開始和妖怪爲伍了吧……
子柏風腦袋嗡嗡一響,隻覺得自己的耳朵裏面就這一句話,他吓得差點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自家老爹這個語氣,還有這個又字,這……這是怎麽回事?有什麽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嗎?
“你以前天天向山上跑,到青石那裏去讀書寫字,我也不曾阻攔你,反正隻要你老老實實呆着,我也就放心了。但自從你考試昏倒之後,醒來便變了模樣,小時候你便是如此,比誰都機靈,比誰都有主意,我曾說不讓你和妖怪爲伍,你偏不聽,這些天,那青石大了一圈又一圈,它也成妖了吧……”
老爹眼中滿是擔憂和無奈,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子柏風的腦袋:“你可不要忘記了,妖怪一旦成長起來,便會興風作浪,你難道忘了當年咱們子村的洪水是怎麽來的?你忘了那隻蠃魚了嗎?”
你忘了那隻蠃魚了嗎?
忘了那隻蠃魚了嗎?
蠃魚了嗎——
老爹的一根手指,就像是當頭棒喝,又是一份記憶在子柏風的腦子裏炸開,他猛然抱住頭,低吟出聲。
這世界上本就是如此,越是不應該忘卻的,偏偏越容易被忘卻,子柏風從未回憶起的記憶角落裏,那塵封的記憶,被老爹這一當頭棒喝重新翻起。
子柏風三歲那年,蠃魚出世,濛河大水,洪水淹沒了濛河畔的子家村,子柏風不得不和自己的父親逃難離開。
一路輾轉,逃難數年,走了數百裏地,往來徘徊,最終在鳥鼠山下的下燕村定居下來。
這是子堅告訴子柏風的話。
隻是,沒有人知道,當初的那場大水,并不是因爲蠃魚爲禍,就算是有人知道,也絕對不敢說出來。
微風吹拂,子柏風似乎又回到了三歲的時候,在邽山之下,洋河之畔,子家村的日子。
那是一個晴好的春日,微風和煦,吹拂着河畔的楊柳,邽山腳下的洋河,突然轉了一個彎,由湍急的流水變得和緩而清澈,子家村就在這樣一個河灣裏。
已經三歲的子柏風就用樹枝沾了水,在河灣的大青石上一筆一劃地寫着大字。
字寫在被太陽曬得燙熱的青石上,一行字還沒有寫完,就已經被太陽曬幹了,但子柏風卻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寫着。
寫累了,他就在青石上坐下來,把自己白嫩嫩的小腳伸到了河水裏,任由河水沖刷着腳心,向遠方眺望。
沒有了妻子,子堅是又當爹又當媽,照顧着子柏風。初時子堅出門去幹活,都要把子柏風鎖在家裏,但是子柏風卻是異常聰慧,和子堅幾次辯論,終于說服了子堅,讓他可以自己出門行走,雖然僅限于村裏村外,但活動範圍大了許多,也不至于在家裏憋出病來。
子柏風不喜歡和那些孩童們玩鬧,總是在這大青石上,寫着誰也不懂的句子。
子堅不知道,其實子柏風在河邊也是遇到過危險的,他兩歲那年,在河邊大青石上書寫,就在他站起來打算再折一段樹枝時,卻一不小心從青石上滑落。
那時,子柏風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他隻記得四面八方的水都湧了過來,向他的口鼻之中灌了進去,他拼命撲騰着,想要喊救命,但一張嘴,水就灌了進來。
就在那時,他發現有什麽東西頂住了他的腰,然後把他駝了起來,讓他浮在水面上。
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蠃魚。
白生生的腳丫在水中輕輕晃蕩着,一圈圈的波紋從他的腳下蕩漾開去,即便是流動的河水,也沖不散這漣漪。突然,腳心上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癢癢的,子柏風低下頭去,就能看到一隻身上生着兩隻羽翼的大魚在水中,用嘴輕吻着他的腳心。
那就是蠃魚。
傳說中,見則其邑大水的蠃魚。
從一年前開始,每日子柏風在青石上朗讀或書寫時,蠃魚都在這裏,它從初時的不通人言,到現在的已漸漸能夠和子柏風交流,卻是成長了許多,體型上也變得越來越大了,變化最大的,還是它身上的那一對翅膀,初時還是魚翅,隻是比普通的魚略大而已,但現在卻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對羽翼,每當雷雨之時,它都會張開翅膀,在天空之中翺翔,有時還會停在子柏風窗外的那顆山槐樹上。
蠃魚在水中撲騰着,一朵朵水花散開來,濺在了青石上,也濺在了子柏風的身上,那一絲絲的河水,涼絲絲的,子柏風開心地笑起來,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每當這時候,河水之中的蠃魚就分外開心,似乎能夠讓子柏風高興,是它最喜歡的事情。
但事情并不總是向好的方向發展,蠃魚越來越喜歡子柏風,經常會在半夜裏,悄悄落在子柏風家的院子裏,悄悄看着他在月光下入睡,在燈下讀書寫字。而也有越來越多的村民看到了它,蠃魚現世的傳言就傳了出去。
終于,有一天,來了一個仙人,他坐着白鶴拉着的雲車,自稱是鳥鼠山的道士,專爲降服爲禍世間的蠃魚而來。
而後,煙霞籠罩了整個洋河灣,蠃魚躲到了河水之中,又生起了萬丈的巨浪,和那道士鬥了起來。那一刻,總是風平浪靜的洋河灣如同怒海狂濤,拍折了岸邊的垂柳,拍碎了河底的大石,水像是一隻被激怒了的猛獸,咆哮着,吞噬着能夠吞噬的一切。
人們驚慌失措地逃離了家園,卻又被咆哮的河水追上,吞噬。河水漫過了村子,沖毀了山田,那鳥獸山的道士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上一眼,他手中拿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站立在雲霄之上,隻顧和蠃魚厮殺。
就是那時,蠃魚低下頭來,看到了抱着一塊門闆漂浮在水中的子堅,和坐在門闆之上的子柏風。
那滔天的巨浪突然平複下來,子柏風看到那老道一劍砍下了蠃魚的尾巴,又一劍刺穿了它的背脊。
剛剛平複下來的河水,就像是脫缰的野馬一般沖了出去,沖毀了一切能夠沖毀的東西,那鳥獸山的道人欣喜地把蠃魚收到了雲車之中,駕着白鶴飄然遠去。
那就是仙人。
“柏風,柏風,你怎麽了?你可别吓我!”子堅抱住了子柏風,拼命大叫着,他記得當初子村被淹沒,他們逃難之後,子柏風就大病了一場,醒來之後,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呆呆傻傻的,許久之後才恢複了過來,隻是日後就一直顯得腦袋裏少根弦一般,爲人處世也不知道變通,似乎所有的靈性靈氣,都被人抽走了。
“我沒事……”子柏風搖搖頭,從父親懷裏掙紮出來,摸了摸臉,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有許多的事情,子柏風自己也記起來了,串起來了。
子氏父子一路流浪了兩年時間,直到流浪到了下燕村才定居下來,而他們定居下來的那天晚上,大雨傾盆,後山上一聲轟隆巨響,不知道何時,就多了一塊大石頭。
那就是大青石。
那塊大青石,不是别的石頭,就是當初洋河之畔,子柏風在上面讀書寫字,和蠃魚戲水的那塊大青石。這些年來,子柏風在上面讀書寫字,青石也年年在長大,一年長三寸,十年下來,已經比當初在洋河畔的石頭大了好多倍。
而現在,這顆石頭依然在長,而且長得更快了。
“原來不是此子柏風有了養妖訣,而是彼子柏風有了養妖訣……他雖然很多事情已經記不起,但心中一定在默念着,想要讓自己擁有養妖的手段。”子柏風終于明白,爲何那瓷片,會給自己一個“養妖訣”,而不是養神訣,養魔訣。
因爲他,非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