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郎稍待,等我教訓完這些不肖子孫們。”老爺子一轉身,揮舞着鞭子又回去了,子柏風慌忙閃避了幾下,這才沒被鞭子打在身上。
六孫兒看到自家爺爺又走過來了,吓得都快尿了,身體緊緊縮起來,老爺子卻是哼了一聲,從他身上垮了過去,走到趴着的第二個人面前。
這個人年齡比他的六孫兒大些,已經十**歲了,此時也是苦着臉,咬着牙,等着老爺子三鞭子抽下來,倒是一聲也沒哼,看他牙齒咯咯響,怕是連牙齒都快咬斷了。
打完這第二個,燕老五一擡眼皮,看到子柏風果然在旁邊站着,在那裏“稍待”。
而且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看得很是入神,偶爾點點頭,似乎是在說,這一鞭打得不錯,那一鞭很有水準。
燕老五的動作一僵,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往日裏自家打孩子,任何一個大人見到了,甭管關不關心,都要出言阻止一番:别打了别打了,小孩子不懂事,有什麽話好好說。如此這般,大人也就出了氣,顯了威風,又沒打痛了,沒傷了自己的心肝兒。
但是……這子柏風……他會出言阻止嗎?
娘的,若他會出言阻止,他還是那整個蒙城都大名鼎鼎的“隻說真話子柏風”嗎?怕是他隻會叫好吧。
奶奶個腿兒,打就打吧,這群小畜生,一個個早就該打了,逃得過三更,也逃不過五更!
子柏風在旁邊看着,這些人裏,有燕老五的孫子,有他的侄孫,也有已經出了五服的人,不過一個個都乖乖趴在地上,聽着燕老五的訓斥,吃着燕老五的馬鞭。
就看那一鞭鞭打在了這些頑劣家夥的屁股上,有的痛呼,有的哭号,有的咬牙,還有的罵娘——燕老五我叉你娘!哎呦!又多挨了一鞭子,還有一句哭笑不得的回罵,我叉你祖奶奶!
邊打,燕老五邊用眼角看着子柏風,這子柏風牙縫裏嘶嘶不已,打别人一下,他就哆嗦一下。看他的表情,一臉的痛苦卻毅然。那眼神兒裏,透着一股心痛,心痛之中泛着一點決然,決然裏泛着慈悲,慈悲裏閃着淚花兒,似乎燕老五打的是他家的孩子,但是——他就是不開口阻止。
這燕老五打着打着是真來氣了,本來一場戲碼,此時卻假戲真做,變成了燕老五家訓了。他實在是恨這些兒孫們的不争氣,也恨自己竟然沒能培養好他們,恨自己不知道怎麽頭腦發昏出了個孬主意,在子柏風面前活生生被看了猴戲。
等到下面一排趴着的小輩打完了,老爺子揮着馬鞭走上前去,趴在那邊第一個的,就是他的二兒子,六孫兒的老爹。
燕二聽到腳步聲過來,頓時心下大急,壞了,爹真打上瘾了,本來隻是說好了演個戲的,竟然真要打!
燕二悄悄回頭看去,就看到下面趴着的那一排小子們一個個都忘了痛,擡頭看過來,他們從小沒少被燕二訓誡,不少還吃過巴掌,此時看到燕二要挨打,那一個個都感覺又新奇又刺激,眼巴巴看着,一個個還很期盼。
“你們這群混小子,看我日後不把你們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燕二這個氣啊,怒瞪他們一眼,把他們都瞪得縮回目光,又悄然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用目光向父親求情。
燕老五哼了一聲,拿着馬鞭走過來,腳步卻放慢了。他本打算虛打幾下,找個由頭把子柏風趕走,誰知道自己卻是越打越氣,這一出戲演到現在,沒有退路了。
上面趴着的這些,都是爲人父的了,此時再請家法,讓他們失了威嚴,日後孩子們怕是不好管教了。這點燕老五還是懂的,隻是子柏風在旁邊看着,他卻是騎虎難下。
假打?燕老五的馬鞭功夫也算是一絕,一鞭子下去,說抽那裏抽哪裏,絕對不差分毫。可現在的問題不是真打假打,真打也就痛兩天,但是這一馬鞭打下去,真的是把威嚴打沒了,自家孩子還好說,有幾個說不定會心裏記仇。
“老爺子!”子柏風終于開口了,那聲音斷然決然毅然,似乎就要上戰場一般。
“秀才郎有什麽事?”燕老五猛然轉身,又急又快。
子柏風假裝沒看到燕老五眼中的如臨大敵,一躬身道:“老爺子,您息怒。叔叔伯伯們平日裏都忙于生計,這才對孩子們疏于管教,您老不要怪罪他們!”
“怎麽?當初說我們這些燕家兒郎隻知道尋玉,一個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現在沒玉可尋,肌肉沒地方長,都長到了腦袋裏。一看就知道一個個資質驽鈍,冥頑不靈,怕是一個也考不上學堂,還是趁早收拾收拾回家找媳婦,再生一窩孩子的人,不是秀才郎您嗎?”燕老五憋了半天,終于等到一個機會爆發了,他瞪着雙眼,看着子柏風,初時說話還滿腔怒火,說到後來,卻突然心灰意冷。
還真讓這個外姓子弟說對了,自家這些孩子們,是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啊!
這個“隻說真話子柏風!”真是招人恨啊!你知道就好了,你幹嘛還非要說真話!
“啊咧?”子柏風手背捂嘴,差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我還說過這種話?這等毒舌,果然很有我的風範嘛,真是目光如炬,一針見血啊……
不過,有些時候真話不能說啊……
子柏風突然有點了解,爲什麽自己人緣那麽差了。
無論在哪裏,說别人的孩子沒出息,那可是死仇啊,而且還是地圖炮,自己父子沒被趕出去,還真算是老爺子爲人寬厚了。
子柏風啊子柏風,你看看你給我留下的什麽爛攤子,你怎麽就不能管住你的嘴呢?吃飯你管不住,說話你還管不住嗎?出息!
子柏風連忙亡羊補牢,他左右看了看,裝出一股羞赧的樣子,走上前,拉住燕老五的胳膊——一拉沒拉動,左右晃了晃,老爺子這才跟他向前走了兩步,走到趴着的人前方,離後面那群小崽子們遠了點,又恰好能夠讓趴在地上的父輩們能夠聽到的地方,壓低了聲音,放緩了語調道:
“老爺子您息怒,那是我不懂事,羨慕他們能夠爲家裏幹活出力,便說了一些難聽的話。叔叔伯伯們平日裏忙着養家,這日子這般艱辛,終日裏奔波勞苦,一刻不得閑,怎麽能有時間再管他們?”
“說起來這事還真的要怪我。我和他們幾個都是同窗,卻隻顧自己讀書,忘記了和他們交流,共同學習。無論如何,叔叔伯伯們不能打,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在您老人家眼裏,叔叔伯伯們年齡再大也隻是您的孩子。不過叔叔伯伯們回了家那也是家裏的頂梁柱,頭上天。”
說着,他還一伸大拇指,把這免費的大拇指送給了下面趴着的各位,又壓低了聲音,道:“您這一打,怕是把叔叔伯伯們的威嚴打沒了,日後家不好管啊……老爺子如果打,就打我吧。”
說完,脖子一橫,露出一臉決然,擺出了一副甘心領打的姿勢。
雖然是這麽說,不過子柏風可是真的怕這老爺子真的順水推舟,給自己幾鞭子。
“哼,我怎麽敢打秀才郎?”老爺子還真不敢打,考了秀才那就是有功名在身了,即便是見了府君都不用跪的,不再是平民子弟,老爺子打了秀才,那可真會被治罪。再說了,這位子柏風雖然嘴巴臭點,但據說一篇文章讓所有人都贊不絕口,可說是前途無量,日後真要是問自己罪,那可就麻煩了。
看老爺子沒有打自己的打算,子柏風噓了一口氣,這準備的後手是用不着了。
“老爺子如果信得過柏風,不如讓柏風來幫老爺子教導他們?”子柏風看着下面趴着的那十來個學童,“柏風雖然才疏學淺,但對應試一道還有些心得,如果老爺子信得過我,三個月後,我把他們中至少三個人送到書院。”
“真的?”老爺子聞言一驚,不過頓覺自己失了威風,咳嗽一聲,道:“此事日後再說。”
子柏風那句“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被憋了回去,沒機會發揮,郁悶非常。
老爺子轉身一揮手,道:“既然秀才郎給你們求情,都起來吧!若是三月之後,再考不進書院,到時候就不是馬鞭了,别怪我老大耳刮子扇你們的兩眼翻白,打完不用送醫,直接埋到後山上去!”
衆人唯唯諾諾爬起來,各自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呼痛賣萌,老爺子看的那個氣啊,這一個個的沒點兒骨氣,打兩下子就受不了了,不但沒有打下子柏風的氣焰,卻是把自己的威風都打沒了。
不過,子柏風也是暗暗感歎。
老爺子振臂一呼,剛才自己所過之處,個個關門閉戶,不敢和自己多說一句話。
現在又有這麽多人都趴在那裏乖乖領打,這可真是實打實的權威。
以前的時候,子柏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村裏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卻從未知道,原來老爺子擁有如許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