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瓷片所形成的世界中,有一處小小的角落,迷霧正在漸漸散去,似乎認同了子柏風對這個地方的所有權。
子柏風低頭看去,那片區域以極快的速度迅速拉近,以隻有幾十戶低矮房屋的下燕村爲中心,方圓二十裏許,一個不怎麽标準的圓圈範圍内,随着霧氣的消散,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似乎子柏風就是那九天之上的神祗,正在低頭俯瞰大地。
隻是這裏隻有房屋土地,山川河流,草木花朵,都是不能挪動的靜物,而不曾有絲毫的動物。而且,這裏所有的東西上,依然籠罩着一層灰蒙蒙的死氣,雖然不再遮擋子柏風的目光,卻依然無法被驅散。
這片土地的上空,漂浮着一抹紅色的虛影,正是一方“下燕村正”的印信,隻是這一方印信卻是正的,就像是被端端正正印在了空中一般。
這是這一方天地,已經确認了自己的所有權,這裏從現在開始,就是屬于子柏風的了。
“印”從人類誕生了智慧之後不久,就已經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代表了權力、權威和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同時也代表了責任、義務和不離不棄的承諾。
一方瓷片,一方印信,爲子柏風打開了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
從此,他的命運和這片土地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從蒙城到下燕村,有足足百裏地的距離,若不是擔心子柏風的身體虛弱,四更時子堅就要上路了。
子氏父子從南門出發,走到日上杆頭時,小石頭才醒了過來,跳下來自己走。他雖然一直很是懼怕子柏風,但是這兩天子柏風對他格外溫和,小孩子們總是忘性大,早就忘記了當初子柏風對自己嚴苛的要求,抓着子柏風的手,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個不停。
又走了一陣,就離開了官道,走上了一條僻靜的小路。
小路旁邊有一顆黑色的大石頭,其形狀像是一批奮蹄的黑馬,這塊石頭叫做“奔馬石”,“奔馬石”之後,就算是進入了下燕村的地界了。
蒙城地處偏僻,地廣人稀,所屬的幾個鄉轄地比之繁華之地的一縣之地還要大一些,而下燕村雖然隻是人數才二三百的村子,卻已經算是附近比較大的村子,其轄地也更大一些。
在“奔馬石”的前方,一個小小的方形石頭被埋在山石之中,那就是“界碑”了,标示出下燕村的地界。
下燕村的人每次走路去城裏,都要路過這裏,而每次路過這裏,都要幻想一番,若這奔馬石是一匹真正的黑馬,載着衆人又急又快的奔到城裏,那該多好。
子柏風在“奔馬石”的前方停住了,他看着那小小界碑,不由心潮澎湃。再看看奔馬石,那一塊青瓷片不但給了子柏風一十二句養妖訣,同時也給了他一雙可以看到靈氣彙聚的慧眼。一眼看過去,就看到這奔馬石上彙聚了一些靈氣與美好的願望。
到了這裏,就快要回到家了。屬于他的家,屬于他的一方天地。
子堅看着自家兒子意氣風發,心中頗爲安慰,但眉宇之間,總是愁緒難消。
他不是樂天的子柏風,出發之前老學究先生對子柏風所說的話,子柏風早就忘到了爪哇國去了,但是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呢。
子柏風破壞了府君大人心愛的根雕,子柏風得罪了府君大人的文書,僅這兩項,就足以讓子堅愁眉不展了。在他心中,子柏風還是那個不通世故,不懂變通的書呆子,雖然暫時變得比之前懂得變通了,卻依然不保險,這些事情,少不得還要他想辦法去處理。該怎麽去處理呢?他怎麽想卻都想不明白,是不是應該把家裏存下的那些錢買些禮物,上門取賠禮道歉呢?
但這些還不是最讓他擔心的,眼下的事情永遠是最值得擔心的。
子柏風當了村正,村裏的那些人怎麽想?當初的子柏風,可是把村裏的許多人都得罪遍了,他們會同意子柏風去當這個村正嗎?若是他們總是在背後給子柏風搗亂,那子柏風又怎麽能夠做得舒服呢?
總的說起來,唯一值得讓人高興的,就是子柏風成了村正之後,總可以領一份俸祿,這俸祿雖然不多,總可以養活他自己。自己再多到城裏跑跑,多做些泥石木竹的玩具到城裏去賣,幫子柏風攢下趕考的資金。
正如老學究先生所說的那樣,子柏風這個職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繼續讀書,才能繼續考取功名。
子柏風卻不是如此想的,他在那“奔馬石”之外站立片刻,然後平心靜氣,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着那難走的小路和遠方的山巒大喊一聲:“我來了!”
“我來了……來了……來了……”就像是在回應他的聲音,一聲聲回聲傳來,卻不是漸漸低沉,而是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到最後,就連大地都在轟鳴,在山川都在顫抖。
“哈哈哈哈哈……”子柏風昂首大笑,不知道爲什麽,隻是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就覺得全身舒暢,似乎情不自禁要笑,要笑個天崩地裂,笑個滄海桑田。
就像是當初第一次在紙上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一”,又好像是第一次在編程課上,輸出了一個最簡單的詞句:“你好,世界!”
若這是迷夢,那就讓我一直夢下去,如這是演戲,那就讓我生活在戲裏吧。他不但是數學課上趴着睡覺的子柏風,還是在這片天地之中生活了十多年的那個子柏風。
“爹。”子柏風左邊看看子堅,然後又把小石頭拉到了自己的懷裏,“小石頭!”
“我們回家,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這是他子柏風的承諾,是他在這裏以這個身份出現之後,最鄭重的承諾。
若上天的意願就是如此,我也無需去逆天改命,去抗争什麽。
人世間最難的事情,不就是随遇而安嗎?
随遇不難,但是真正做到“安”的又有幾個呢?
想到了這裏,他一時心動,取出了文房四寶,沾了沾水,就拿面前這黑黢黢的黑色奔馬石當做了紙張,奮筆疾書。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四行詩句頓時出現在了幹燥的奔馬石背上。
這四句詩并不是随便寫寫,而是第一次用上了養妖訣第一訣“一元化”的訣竅。子柏風的智慧與靈力從體内湧出,透過了筆尖,寫在了那奔馬石上,每一筆都比得過數十上百人的念叨與祈禱,抵得過成百上千年的機緣累積。
“嗯……”寫完之後,子柏風後退兩步,看着那石頭點了點頭,很是滿意,問小石頭道:“哥哥寫的怎麽樣?”
“好!”小石頭怎麽知道寫得好不好,反正是看不懂的總是好的,他迷蒙地點點頭,張着小嘴,看着那完全由水寫出來的字迹。龍飛鳳舞的,确實好看。
欣賞了一番自己的字迹,子柏風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雖然自己已經使用了“一元化”的訣竅,可這奔馬石上鎖積累的機緣似乎還是少了那麽一些,并沒有顯現出什麽奇特之處來。隻有那墨迹沒有消失,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金粉灑在了馬背上,淡淡的,不仔細看甚至看不清楚。
小石頭擡頭看着“奔馬石”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期盼道:“這石頭真的是一匹大馬就好了,我就坐着這匹馬跑回家去!”小石頭憧憬着,似乎看到了自己坐在黑色的高頭大馬上的英姿,如同一名威風的将軍。
子柏風分明看到,最後一點點的執念與機緣攜着一絲小石頭的靈氣,向奔馬石飛去。
就像是壓倒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唏律律!”那奔馬石突然嘶鳴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打了一個響鼻,前蹄在空中虛踢了兩下,然後就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飛一般奔跑而去。
子氏父子和小石頭三個人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奔馬石飛奔成了一道不斷延伸的黑色絲線,似乎瞬間就沖到了遙遠的山腳之下,而後一眨眼的時間,那奔馬就又奔了回來,子堅慌忙把子柏風和小石頭拉開,黑色奔馬石竟然在須臾之間就從這裏到下燕村跑了一個來回,這一來一回,怕是有四十裏路。
這等速度,實在是太駭人聽聞,子堅突然一聲驚呼:“妖怪!”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拉住了滿臉好奇,想要圍上去看個究竟的子柏風和小石頭,轉身就跑。
子柏風掙紮了幾下,他沒掙紮開,跑出了很遠,他才埋怨道:“爹,您這是跑什麽呢!”
“那是妖怪!”子堅面色煞白,“柏風你難道忘記了?當年就是妖怪作亂,引發了大洪水沖垮了子村,咱們父子才不得不逃難……”想到過去的苦難,子堅依然心有餘悸,“絕對不能接近妖怪,絕對沒好事!不行……我回去一定要上報官家,讓他們把這石頭砸碎了……”
“伯伯,你不怕妖怪來找你嗎?”小石頭瞪大了眼睛,子堅經常給他講妖怪作亂的故事,吓唬他,此時聽到原來那奔馬石就是妖怪,頓時小臉煞白,緊緊抓住了子柏風的手。
子堅也爲難了起來,是呀,若是上報了官家,官家沒逮到妖怪,反而惹怒了妖怪,自己爺幾個那不是危險了?慌忙搖搖頭道:“小石頭說得對,這事……這事必須保密才行,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聽到沒有!”
“我娘……”小石頭才說了倆字,子堅就大肆搖頭:“你娘膽小,别吓到她!”
“哦……”小石頭連忙縮縮脖子。
子柏風嘴巴微張,看看左邊,自己老爹一臉驚恐。
再看看右邊,小石頭小臉煞白。
他連忙把差點說出口的養妖訣藏進了肚子裏。
還是别吓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