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靜,燈火通明。花豹屈膝跪坐,凝神翻看地毯上的十幾張紙卷。上面寫得密密麻麻,都是高登、雀斑、阿泰、翠茜和番紅花進入月牙城後的動向。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内。
這些監控報告來自本地的血獄會據點,總共一式兩份。一份輾轉送往總部,存檔備案;另一份被花豹以訓練基地的名義索要查閱。
花豹抽出雀斑的情報資料,率先詳讀。
“禮拜一清晨七點左右,12号進城與地痞鬥毆,随後加入趕騾幫,與人拼酒賭錢,通宵達旦……”
“禮拜二中午十二點左右,12号參與集市東門的幫派大火并。下午四點至七點,12号行蹤不明。當晚趕騾幫内讧争權,12号成爲趕騾幫新任老大的副手……”
“禮拜三,趕騾幫與鐵手指、野狗幫接連火并,趕騾幫老大死于鬥毆,12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上位,成爲趕騾幫老大……”
“禮拜四,鐵手指、野狗幫向趕騾幫臣服,12号成爲北門三條街的大佬……”
花豹合上紙卷。很顯然,雀斑是打算從地下勢力這條路子,逼出暴風馬賊團,和對方玩一場兇險的試探遊戲。正因爲處在風口浪尖上,雀斑被血獄會的探子們重點監控,花豹反而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一定要把雀斑五人組和馬賊的最後決戰引到城外。隻有在廣袤荒涼的鬼迷沙漠上,才能設法擺脫那些血獄會的監察探子,完成主人的任務。花豹一邊潛心思索,一邊又揀出高登的監測報告。這份情報的内容最少,大多數都是13号進出神燈旅館的時間記錄。
“沒人能在大街上跟蹤13号而不被甩掉,我執行監測二十年,從未遇見過這麽老練棘手的新人。以至于集市東門的幫派事件過後,我們方才查清,原來13号是導緻這一切的源頭……”報告末尾寫到,“建議總部将13号作爲精英培養。”
花豹丢開報告,獰笑一聲。13号再天才又如何?這個擺了他一道的小蛆蟲,遲早要被僵屍那個老變态玩死。
随後他翻開阿泰和翠茜的行蹤資料。他倆暫時借宿在城外的黑鷹部落,阿泰會幫牧民幹活,有空就練習騎馬。翠茜則顯得嬌生慣養,任性揮霍,還送了不少漂亮首飾給部落的小女娃們。
從這些情報裏,花豹大緻琢磨出了雀斑幾人的刺殺計劃。這是明、暗兩路分工,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從而一步步迫使馬賊暴露形迹。整個過程遞進有序,手段高效又互補,算得上是高明的戰略。
但花豹隐隐嗅到了一點不尋常的味道。
這項刺殺計劃想要順利完成,前提是五人組之間擁有極高的信任度,好像五根親密無間的手指,握成一個充滿凝聚力的拳頭。有人甘當靶子,有人願爲魚餌,相互默契分工。
雀斑、番紅花、翠茜和阿泰四人一直走的很近,他們信任彼此,合情合理,可是高登呢?
在基地的最後兩年,高登獨來獨往,和其他少年幾乎沒有任何交集。這次行動,高登和雀斑四人的關系從監測報告來看,同樣冷淡疏離,他憑什麽能當好刺殺計劃的一環?花豹百思不得其解。
在五人組的監測報告中,描述番紅花的資料最多最詳盡,足足占了一半卷宗。
他一點也不在乎暴露行藏,公然以遊吟詩人番紅花的身份流連各大酒吧餐館,賣唱獻藝,大出風頭,博得廣泛喝彩。短短幾天,番紅花就有了點小名氣,一家叫做“春天要回家鄉”的酒館甚至出錢請他駐場表演,并提供免費食宿……
“哐啷!”
兩隻冒着雪白泡沫的麥酒木杯撞在一起,金黃色的酒液迸濺,在酒館的燈光映照下閃閃發亮。二人舉杯仰頭,一口氣喝幹麥酒。
“哈哈,他娘的,夠爽快!”光頭大漢砰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順着硬紮紮的胡須流淌的酒汁。他衣襟敞開,堅實的胸膛半裸,膚色黑黃,右臉頰上長着一小塊黑痣,從中鑽出幾根鐵絲般的黑毛。
番紅花坐在他對面,滿臉通紅,醉眼朦胧,外面懸挂的酒館招牌仿佛在眼前跳舞。“春天……回……家。”他咬着舌頭說,“這家酒館的名字好……奇怪啊!”
“因爲……想回家嘛!”光頭大漢咕哝了一句,走到酒館大廳的角落,抱起一隻橡木酒桶又走回來,往桌上的兩隻空木杯裏倒酒。“來,天才的小遊吟詩人,我們再痛快地幹一杯!”
番紅花抓起酒杯,朝嘴裏塞,猛然間打了一個酒嗝,低頭嘔吐起來。“不……不能喝了。”他狼狽地抹了抹嘴,望望四周。夜深人靜,酒館裏的客人都已離去,侍者也去樓上打盹了。空蕩蕩的廳裏隻剩下他們兩個,醉醺醺相對。一時間,說不出是熱鬧還是凄涼的感覺,倏然湧上番紅花的心頭。
“不能喝,那就唱。還是唱那首《五百裏》!”光頭大漢從兜裏抓出一把金币,随意灑在桌上。“來,打賞!”
“你都聽了幾十遍啦。不過,我們是朋友,你想聽多少遍都可以!”番紅花用手一推,金币“丁零當啷”落到地上。這是他來此間酒館駐場表演的第一天,和酒客光頭大漢也是剛剛結識。這人爽直大方,很喜歡番紅花的歌藝,兩人性情投緣,相談甚歡。
悠揚的豎琴音響起,番紅花席地而坐,撥動琴弦,低聲歌唱。
“如果你錯過了我乘的那輛馬車,
你會明白我已離開,
你會聽到一百裏外飄來的馬鈴聲。
一百裏,
一百裏,
你會聽到一百裏外飄來的馬鈴聲。
過了一百裏,
過了兩百裏,
過了三百裏,
過了四百裏,
我離開家已五百裏。”
這首俚曲出自大名鼎鼎的白朗甯之手,調子清新憂傷,在民間傳唱極廣。亮晃晃的燈光下,番紅花瞥見光頭大漢眼神黯淡,抱住橡木酒桶猛灌。
“我衣不遮體,
我不名一文,
這條路不能讓我回家去。
這條路,
這條路,
這條路不能讓我回家去。”
手指輕勾,琴聲袅袅,番紅花的餘音回蕩在寂靜的四周。光頭大漢放下酒桶,怅然良久,低聲問道:“你們遊吟詩人到處流浪,難道就不想回自己的家鄉嗎?”
番紅花搖搖頭:“我沒有家,也不知道哪裏才是我的家鄉。”
光頭大漢楞了一下,眼中露出奇異的神色:“小兄弟,原來你也是棄嬰。”
番紅花默然了一會,問道:“你也沒有自己的家鄉?”
“沒有。不過,如果……那個地方也算是家鄉的話,很遠,有好多個五百裏。”光頭大漢嘀咕道。
番紅花又問:“爲什麽不回去呢?”
光頭大漢悶不吭聲,繼續狂飲。酒桶遮住了他的臉,番紅花隻瞧見酒像淚水一樣,打濕了他裸露的厚實胸膛。
“砰”的一聲,光頭大漢用力丢掉酒桶,破碎的木片四散飛濺。“因爲——沒臉回去啊。”他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番紅花扭頭望去,不知何時,酒館門外的陰影裏站着一個老頭,佝偻低頭,沉默地吸着水煙壺。
“我不是棄嬰。”光頭大漢走過身邊時,番紅花忽而朗聲喊道,“我是螢火蟲的孩子!”
光頭大漢肩膀一顫,蓦然停下腳步。他沉默了一會,用力拍了拍番紅花的肩膀,然後推開酒館的門,敞開的衣襟灌滿了孤獨的夜風。
他和老頭一起走向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