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埋着頭,汗水在額角彙聚成一條條纖細的熱流,蜿蜒下淌。他邁動疲乏的腿,像是竭力從石頭裏榨出油來。
四周充斥着亮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看不清東西。高登閉上眼,讓眼睛休息一下再睜開,望見的仍然是無盡綿延,閃着強光的赤砂。
走了很久,高登也沒有望見小鎮。偶爾遇見幾坨駱駝糞,才讓他确認自己沒有走錯方向。
血獄會并不想豬仔全都喪命,沿途刻意留下一些指示物,甚至補給品。
高登已經很難看到其他人了。随着衆人分散深入戈壁,彼此的距離早已拉開。
有時,他聽到風帶來童奴微弱難辨的慘叫。他們或是被一株食人荊纏住,或是被形如砂岩的石蜥蜴偷襲……
一個多小時前,他遠遠望見一窩沙鼠傾巢而出,圍住了兩個嚎啕大哭的女孩。
那是他最後一次遇到活着的人。
高登打開水袋,舔了舔,潤潤發幹的嘴唇,又重新系好。前方的沙丘上長着一叢仙人掌,但他避開了。肥厚的仙人掌固然水分不少,但上面藏匿的縧蟲會鑽透皮肉,順着血液爬進心髒。
繞過沙丘,遠處依稀出現人影。高登伏下身,藏在沙丘的陰影裏,持刀蓄勢待發。
他需要獵取更多的水。
人影慢慢走過來,準确地說,是一個少年背着另一個在走。那名少年頭皮精光,隻在腦後梳了一條小辮,雙目狹長,眼角處生着兩條天然的褐色花紋。他的衣服大半撕爛,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腹,彪悍得像一頭黑豹。
汗水從少年的臉頰不停淌下來,落在粗壯的脖子上,閃閃發亮。他咬咬牙,把同伴往上托了托,嘴裏還說着什麽。
高登沒看到水袋,便不打算招惹他們。他覺得少年的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少年漸漸走近了。“阿杜,堅持住,我們馬上就到小鎮了。”他對背上的童奴說。
“阿泰,我,我不行了,放下我走吧。”背上的童奴聲音虛弱,嘴角流出混濁的泡沫。
“我不會放的。阿杜,真的快到了,你再忍一忍。”阿泰嘶聲道,“我們将來還要一起回村子。村子裏有野山楂,有小河,河裏全是鳟魚,還有阿娜。”
阿杜呻吟道:“阿娜……”
阿泰連連點頭:“是啊,你還偷看過阿娜洗澡哩。”
高登一動不動,暗暗打量阿泰。他從來沒遇到過阿泰這種人,舍己救友,那是武騎士的故事裏才有的傻瓜。
但阿泰發現了高登,目光銳利似箭。他瞥見高登腰間的水袋,箭便閃耀出了光芒。
高登輕輕一歎。是的,他想起來了,他見過阿泰的眼神,是在鏡子裏,在癱瘓的十三年裏,自己也有這樣不惜一切的眼神。
“給我水。”阿泰對他說。
高登沒有說話,直起身,舉起刀。如果可以選擇,他并不想和阿泰生死相搏。高登很清楚,能把一個人背着走戈壁的家夥,擁有什麽樣的變态體質。他也清楚,阿泰擁有什麽樣的變态意志。
這是一個比格鷹更可怕的對手!好在對方赤手空拳,而他有一柄塗過蛇毒的刀。
“給我水!”阿泰放下阿杜,激動地喊道。“求求你,我的兄弟需要水!”
高登看到對方懇求的神情,不由楞了一下。
“求求你,救救我的兄弟,給他一點水吧。”阿泰不停地苦苦哀求,聲音顫抖。“我會報答你的,我發誓!”
這個人有弱點,有弱點就好對付。高登把水袋丢到地上。他當然不會舍己爲人,丢水袋是爲了吸引阿泰的注意,隻要他去撿,高登就會沖到阿杜面前,作勢殺他,阿泰會趕過來救人,那時他趁對方心慌意亂,一刀濺血。
“謝謝你,朋友,真的,阿泰永遠感激你。”阿泰語無倫次地道謝,彎腰去撿水袋。
高登一個箭步沖到阿杜跟前,正要揮刀,又突然停下。他扭頭望着阿泰,搖搖頭:“他死了。”
阿泰呆若木雞,旋即沖過來:“阿杜,你怎麽了?你醒醒啊,有水了,你有救了,阿杜!阿杜!阿杜!”他發了狂般搖晃阿杜,後者毫無反應。
高登慢慢後退,撿起水袋離開。他走了幾步,回頭望見阿泰跪在屍體旁,目如死灰,孤影蒼涼。
“朋友,幫個忙好嗎?我要埋葬我的兄弟。”阿泰木然的聲音傳過來。
高登身形一僵,浪費時間、體力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但他不想刺激這頭受創的黑豹,以免多生事端。隻好走過來,用刀柄砸坑。刀尖塗了蛇毒,當然不能随便浪費。
“爲什麽不用刀尖挖?”
“這個……更虔誠。”
阿泰也在用雙手刨挖,沙礫很硬,他的十指挖得皮膚撕裂,鮮血淋淋。他們把阿杜放進沙坑,覆上沙子。兩人合力搬來一塊沉重的風棱岩,立在墳頭。阿泰把左手放在風棱岩尖銳的棱角上,掌心拉破一個口子,鮮血滲入岩石。
“兄弟之血,不分你我。”他轉過頭望着高登,認真地說道,“你願意把救命的水送給阿杜,還親手替他挖墳,你也是他的兄弟。所以你也要這樣做。”
高登身形又一僵,但還是照做了。他凝視着掌心的血緩緩滲透風棱岩,這應該是蠻人獨有的送葬儀式。
“從此我們是兄弟。”阿泰擡起手,流血的手心抵住高登的手心,彼此鮮血相融。他肅然重複了一遍,“兄弟之血,不分你我。”
這個人真的是武騎士故事裏的傻瓜,隻有傻瓜才會輕易信任别人,世界真的像小說一樣簡單。高登打量着阿泰眼角的花紋,問:“你們是蠻人?”蠻人也屬于人類,大多生活在高山地區,出了名的體質彪悍,身強力壯。
阿泰點頭:“我和阿杜是一個村子的好兄弟,聽說鎮上來了馬戲團,誰料……”
“誰料馬戲團是拐賣孩子的。”高登不假思索地接道。看到阿泰吃驚的表情,他頗有經驗地解釋,“這不難猜。《木偶記》裏的主角就是這樣上當的,所以馬戲團等于奴隸販子。”
阿泰欽佩地道:“你真有學問。我不識字,但以後我會學着看書,哪些書比較好?”
“《天生惡棍》、《我爲殺人狂》、《越殘忍,越快樂》、《我和一萬具屍體不得不說的故事》……你得明白,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這是高登第一次,平和地跟同齡人聊天,感覺很新奇,話難免多了點。聊着聊着,他幡然醒悟,這番話暴露了不少信息。
幹掉他滅口?高登權衡了一下,如果有這個強悍的蠻人同行,生存的希望會很大。他試着邀請對方,阿泰爽快答應了。
那就以後再幹掉,現在可以當炮灰。
高登把水袋遞給阿泰,就像刀劍需要塗油保養,炮灰也需要一點投資。
阿泰喉頭聳動了一下,艱難地搖搖頭:“我不渴。”
高登滿意地系好水袋,這個炮灰知進退,可以考慮長期保留。他們并肩西行,太陽漸沉,氣溫開始下降。
“看情形我們趕不到小鎮了,抓緊選個地方過夜。”高登對阿泰說,兩人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