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熾的烈日下,赭紅色的戈壁灘映出了一長串影子,伴着駝鈴聲由遠而近。
這是一支風塵仆仆的大型運奴隊。領隊是一名渾身包裹在黑鬥篷裏的侏儒男子,盤坐在一頭角蜥背上,垂下的兜帽遮住頭臉,隻露出一雙陰桀的眼睛。
上百名挎刀大漢騎着駱駝,揮動皮鞭,分散于隊伍兩側,押送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童奴。
童奴的數量足有上千,最大的不過十六歲,最小的隻有十歲。個個遍體鱗傷,腳步踉跄,積滿污垢的發膚散發出陣陣酸臭,一雙雙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找不到任何焦點。
“撲通”,有個女童精疲力竭地摔倒,她想爬起來,可兩腿虛弱得發抖,隻能向周圍投去哀求的眼神。
“讓老子幫你一把!”一名大漢獰笑着拔出彎刀,女童被一切兩半,鮮血如泉噴濺。
“軟弱的豬仔隻配去死!”大漢甩掉彎刀上的血水,目光兇厲四掃。奴隸被賤稱爲豬,豬仔就是童奴。
其他孩子從屍體旁經過,頭也不回,不再像以前那樣爲死亡的同伴悲泣了。曆經長途跋涉,同伴不斷死亡,幸存者變得越來越冷漠。
在他們當中,高登看起來并無不同。
他的神情甚至比旁人更呆闆。
但他第一個察覺出遠空氣流的異動。逆着日光,高登擡起眼睑,一片龐大的陰影從天際飛近,張開的黑色巨翅遮蔽烈日。
那是一頭成年狼鹫!身似狼,頭像鹫,豎瞳閃爍藍焰,幽靈般俯沖向駝隊。
童奴驚叫躲閃,高登仿佛吓呆了,僵立不動。其實他心裏清楚,狼鹫又被稱爲食屍鬼,屬于食腐動物,對活人沒有半點興趣。
狼鹫從衆人頭頂輕巧地一掠而過,落在女童的屍體上,利爪像雪亮精緻的餐刀,剖開皮肉,鈎出内髒,透出一股殘酷的優雅。
高登在《獵人筆記》中讀到過,狼鹫源自史前天狼的血脈,擁有奇特的精神力量,可以窺見一些不幹淨的“反生命”。
也隻有在摩羯域的幽靈戈壁,才能見到狼鹫。
幽靈戈壁是三十六域最大的戈壁沙漠。東臨水瓶域的焦灰海灣,西抵射手域的岩石高原,幾乎橫穿了整片摩羯域。
根據眼鏡蛇家族的情報,每隔三年,血獄會都要從各域的奴隸市場秘購大批豬仔,運入幽靈戈壁,随後不知所蹤。
高登現在的身份,是一名被擄賣爲奴的貴族私生子。
駝隊一直向戈壁深處行去。
沿途人煙荒蕪,沙礫在陽光暴曬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零星的油蒿、堿蓬、沙蔥點綴在起伏的沙丘上,綠得荒涼空寂。時不時,可以望見逼仄險惡的風棱岩,好似鬼怪撲擊,惡魔亂舞,在衆人身上投下千奇百怪的陰影。
走在陰影中,高登心頭莫名地生出一絲陰寒,仿佛駝隊慢慢跨過一道森嚴的界限,涉入禁區。
據悉幽靈戈壁深處,是群魔的狩獵場,兇獸怪物層出不窮,地下更是深埋無數屍骨,猶如兇詭墳地,連“裏世界”的“反生命”都會出現。
除了馬賊、通緝犯和冒險的獵人,無人涉足其間。商旅甯可多花幾個月的時間,也要繞開這片戈壁灘。
駝隊在一個灌叢沙堆前停了下來。
沙堆高得像一座山,頂部盤踞着一叢姿态怪異的紅柳,龐大交錯的根系如同惡爪,攫住沙堆。
也許是錯覺,高登聽到紅柳發出“桀桀”的笑聲。他仔細聆聽,隻有單調的風沙聲。
“所有豬仔,原地進食!”領頭的侏儒男子下令道,聲音嘶啞得像一隻烏鴉,被大漢們稱爲血鴉大人。
大漢紛紛解開駝鞍上的皮袋,拿出一張張幹硬的麥餅。童奴茫然的瞳孔驟然收縮,繃緊雙腿,弓身捏拳,死死盯着食物。
他們每天隻能吃一頓,每頓都要搶,搶不到的人隻能挨餓。
“想要吃的,就得從豬仔變成狼!”大漢們狂笑着扔出麥餅,四處飛灑。
童奴一哄而上,瘋狂争搶,像一群急紅眼的狼崽。
有個少女剛接住麥餅,就被别人扯去一半,不等她把剩下的半張餅塞進嘴,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拳,暈倒在地,半張餅被十多隻手同時抓住。
不斷有童奴受傷摔倒,幾百隻腳踩上去,腸穿肚爛,沾血的麥餅在洶湧的人浪中颠簸。
高登沒有參與搶食,反而後退幾步。搶在前面固然可以拿到大頭,但容易喪命。還有不少童奴和他一樣,分散在四周,神情緊張地盯着麥餅,作勢欲撲。
“啪”一張麥餅被拍飛,向外抛落。一些等待已久的童奴猛撲過去,其中一個金發少年跳得最高,伸臂一撩,抓住麥餅。
高登突然出現在金發少年身後,伸腿一勾,金發少年被絆倒,麥餅脫手掉地。一大群人蜂擁而上,高登搶先一步撲到地上,壓住麥餅,雙臂環護,低頭用嘴急速地撕咬麥餅,連着沙礫一起猛咽。
幾十隻手對他又拉又拽,背上還被狠狠踩了幾腳,脊椎疼得像要斷開。高登幾口吞掉麥餅,陡然翻身,抓住踩踏他的腳,用力一擰。那個少年撲通摔倒,高登撲上去,第一拳擊上對方右眼,黏液混着血水濺出來。第二拳戳中左眼,眼球擠爆了眼眶。
“不要啊,我瞎了!我看不見了!”少年慘叫着捂住眼睛,疼得滿地打滾。
圍上來的童奴一哄而散,高登吐掉嘴裏的沙子,爬起來,目光掃過四周。他身上多出了幾塊血痕,腰背火辣辣的,但這點傷痛反而讓他充滿活力。仿佛一頭嗅到了血腥的猛獸,從肉墊裏伸出隐藏的利爪,釋放出捕獵的饑渴。
他瞄準了獵物。
那是一個壯如黑塔的少年,滿臉橫肉,手抓麥餅。他接連打殘了好幾個童奴,其他人不敢再搶麥餅,躲得遠遠的。
高登向黑塔少年走去。他不怕這樣的對手。他暗中觀察了黑塔少年好幾天,摸清了對方的底,現在輪到捕獵出擊的一刻。
“小子,想尋死嗎?”黑塔少年把麥餅塞進褲帶,氣勢洶洶地晃了晃拳頭。
高登沒有廢話,徑直逼近。黑塔少年按捺不住,搶先奔出,大喝着掄起拳頭。
高登右腿一掃,撩起大蓬沙礫。黑塔少年雙眼被迷,急得雙拳亂揮。
高登彎腰,俯沖,腦袋狠狠撞上黑塔少年的下巴。黑塔少年踉跄後退,高登貼上去,抓住對方的頭發,往下一拉,猛擡膝蓋。“砰!”堅硬的膝蓋狠狠頂中臉。
這是街頭打架的伎倆,不入流,但夠狠,講究的是摒棄糾纏,直擊要害,把對手瞬間打懵。高登跟着那個地痞頭子苦練半年,頗具成效,對付一個不通武技的童奴足夠了。
“砰!”黑塔少年血流滿面,一頭栽倒。高登抓過麥餅一邊跑,一邊嚼,甩開了幾個追來想撿便宜的童奴。
沒多久,血鴉宣布進食結束,地上多出了幾十具血淋淋的童奴屍體。高登看到屍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幹癟,似乎地下有什麽東西,悄悄地吸噬血肉。
他恍惚又聽到紅柳的怪笑聲。
血鴉驅策角蜥,爬上沙堆,居高臨下地望着每一個童奴,身後的紅柳讓他看起來更顯陰森。
“漫長的旅途,即将到達終點。”血鴉開口道,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坑坑窪窪、遍布疤痕的臉,吓得童奴們噤若寒蟬。
“那是你們作爲豬仔的終點,也是獲得新生的起點。”
“我們付錢給奴隸商人,是爲了買到一批勇士,不是低賤無能的豬仔。”
“今天,你們中的廢物将被淘汰,也就是死亡。隻有最強、最狠、最狡詐的人才有資格活下來,成爲我們中的一員。”
亮得刺眼的炎陽光束下,血鴉伸出細短的手臂,指向戈壁深處:“你們要獨自行走沙漠,向西走,沿着太陽落下的方向一直走,沿着貪狼星升起的方向一直走,終點是一座廢棄的小鎮。隻要活着走到小鎮,我就解除你們的奴隸身份!”
童奴立刻騷動起來,一個個眼中射出希冀的光芒。誰都不想淪爲卑賤的奴隸,任由主人打殺。
“這條路兇險重重,你們要爲了生存拼命,想做什麽就大膽去做,包括拿起武器殺人!”
大漢們開始分發水囊,每個童奴都分到一小袋水。大漢又紛紛解下彎刀,“咣當咣當”扔到地上。
高登明白了血獄會的用意:通過弱肉強食篩選出一批童奴,吸收成爲刺客組織的新血。
“抛開一切,瘋狂起來吧!少年,用鮮血殺出你們的未來!”血鴉在大漢們的簇擁下向西奔去,沒過多久,這夥人消失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