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閑君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那就是把自己認爲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一個不信任的人,是否合适?因爲這本身就不是一件需要去考慮的事,答案已經在每個人的腦子裏根深蒂固的存在。不信任,又怎麽可能會交托?
可是納蘭定東的話,改變了沐閑君對這件事的看法。
“你可知道,這樣有什麽後果?”
沐閑君問。
納蘭定東點了點頭,很自然的回答:“爲将者,最好的打算和最不好的打算都要打算好。将鳳凰台交給你,最不好的預計就是你會下令赤眉軍封鎖城池,将鳳凰台外面我大營裏的軍隊擋住,不再有所來往。最好的打算是,我帶着人馬歸來之際,你再把鳳凰台交給我。”
他看着沐閑君,發現對方的眼神裏有些疑惑所以繼續說道:“鳳凰台之重要,是在于東疆戰局。對于我黑旗軍來說,鳳凰台本身沒有什麽特别的意義。如果有人能穩守鳳凰台不至于被洋人攻破,那麽對東疆戰局就不會有什麽影響,對我黑旗軍來說,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相反,你若是占了鳳凰台,我倒是可以自由自在的領兵離開,想去哪兒打就去哪兒打,對于黑旗軍來說這反而更好。”
他笑了笑道:“換個方式說,哪怕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你沐閑君,而是沐廣陵。我也會這樣選擇,不是因爲什麽信任,隻是因爲你合适。當然,我要去做的是搶你父親的糧食,你父親自然不會幫我看家。”
沐閑君似乎對最後這句話有些抵觸,卻最終沒有反駁什麽。
“我一直想知道,當初你從蓬萊島生還之後,爲什麽沒有直接回沐府,而是隐姓埋名的拉起來一支隊伍?”
納蘭定東問。
“沒什麽。”
沐閑君别過頭,不去看納蘭定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也沒有必要把這個選擇的初衷告訴所有人。”
納蘭定東點了點頭:“好吧,那我以後就不再問了。總是有些秘密需要憋在自己心裏,也隻能在無人的時候拿出來和自己分享。”
沐閑君似乎對這句話很敏感,他扭頭看向納蘭定東道:“如果你隻是來交待鳳凰台的事,那麽我已經知道了。你帶兵走之後我不會好好的守着這座城,自然不是爲了你黑旗軍,而是爲了東疆百姓。不管我之前做過什麽,對百姓的看法如何,現在我隻想好好的守住這片土地,不讓和我有着一樣膚色穿一樣的衣服說着同一種語言的人受到欺負。”
“如果你沒有别的事,可以離開了。”
他說。
納蘭定東沒有生氣,站起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父親曾是北遼族的勇士,在一次和蒙元人的交戰中戰死了。但是,爲了保證族人不會遭受到蒙元人的報複,和他一同赴死的那些人最終也沒有得到承認。甚至,北遼族可汗宣布他們是叛軍,和北遼族沒有一點關系。”
“我曾經想過如何爲父親正名。”
納蘭定東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所以我小時候一直在不停的和人打架,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那個時候差不多總是鼻青臉腫,因爲太多的孩子隻認爲叛徒是該死的,而不去問真相。後來我才發現,每一個和我打過架的孩子,在回家之後都還會挨一頓揍,他們的父母會鄭重的告訴他們,我的父親真的是一個大英雄。”
他看着沐閑君的背影:“所以,有時候你所認爲的不認同和反感,隻是因爲你是個小孩子而你面對的都是小孩子。真正成熟起來的人,會明辨事理。在我看來,你之所以當初選擇隐姓埋名的拉隊伍和洋人作戰,理由不過三個。”
“第一,你覺得自己必須爲那些兄弟們報仇。”
“第二,你覺得自己的名聲以前在百姓們當中太臭了,如果你告訴他們你是沐閑君,你怕你赤眉軍中的那些兄弟們會排斥你。你覺得他們不喜歡沐閑君這個代号,而是尊敬那個蒙着臉的大首領。”
“第三,你覺得你以前一直過的很不對,你人生追求的方向錯了。現在你想改正,卻不敢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去改正。你想證明你自己,向所有人證明你自己,也包括你的父親我想,你肯定想過,有朝一日你帶着赤眉軍擊敗洋人之後,你會穿着甲胄回到家裏,向他說你做到了。”
沐閑君猛的回頭:“夠了!”
他的眼睛有些發紅:“我的事和你無關,不管我是出于什麽目的組建了赤眉軍,都和你無關。不要以爲你救過赤眉軍就可以随随便便說些什麽,我的事不允許任何人指指點點!”
納蘭定東聳了聳肩膀:“好不過,你忽略了一件事。”
沐閑君幾乎是下意識的問出來:“什麽?”
納蘭定東道:“你一直懼怕于你赤眉軍的兄弟們知道你是沐府小公爺的身份,你害怕失去他們的信任和尊敬。但是現在,赤眉軍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知道你是沐廣陵的兒子,他們可曾離開你?”
納蘭定東走出房門:“當你自己不再是小孩子的時候,你身邊的人也就都不是小孩子了。”
沐閑君的臉色變了。
他看着納蘭定東,對方卻已經走出了房門。
微風從門外吹進來,似乎是在幫他整理着自己的情緒。有些時候,有些話總是能觸動人心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沐閑君站在一面很大的銅鏡面前,看着鏡子裏那個自己。有些時候他總是覺得自己很刺眼,又或者說是很不順眼。尤其是在他失去了一條胳膊之後,他便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樣子。他喜歡把自己罩進寬大的衣服裏,藏起來那光秃秃的一個肩膀。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審視過自己了。
沐閑君忽然發現,自己的樣子原來看起來已經不再那麽讨厭了。當目光停留在那條斷臂上的時候,他才醒悟,自己竟然已經能如此平靜的面對。曾經,他每次看到這條斷臂都會憤怒,都會恨不得摧毀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會拿别人出氣,打罵府裏的下人。
可現在,他甚至已經不覺得那裏有多醜陋。
“大首領”
他的親兵從外面進來,打算告訴他黑旗軍已經有大規模的兵馬調動,卻發現大首領站在銅鏡前面,臉上竟然有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的自然,完全不是爲了笑而笑。而這個親兵最詫異之處在于,大首領今天居然沒有蒙住臉,也沒有穿那件特别寬大的長袍。
“什麽事?”
沐閑君回頭問。
親兵張大了嘴巴,卻忘記了自己之前要說什麽。
“啊?”
他愣了一下,連忙垂首:“納蘭将軍已經在調集人馬了,也已經将城牆上的防守交給了咱們。下面的幾個首領讓我過來問問,大首領是不是要召集所有人商議一下輪防的事?”
“好”
沐閑君點了點頭:“幫我穿甲。”
親兵再次怔住,要知道沐閑君以前是絕對不會穿甲胄的,因爲就算修爲再高的人,也無法獨臂爲自己穿上铠甲。而沐閑君似乎很介意别人看到他的斷臂,甚至不允許有人進入他的住處。
“楞什麽?”
沐閑君微笑道:“以後你們誰當值,誰幫我穿甲。”
“喏!”
親兵興奮的應了一聲,發現今天的大首領格外的不同。
“另外,去背一壺酒,我要爲納蘭将軍送行。”
“喏”
“傻笑什麽?”
“隻是覺得大首領穿甲,真的很精神啊。”
“哈哈!”
沐閑君笑的如此暢然。
親兵悉心的爲他将甲胄穿好,然後往後退了幾步仔仔細細的看着這個不一樣的大首領。他以前對大首領隻有敬畏,但是今天才發現大首領原來也這樣的平易近人。以前,即便是在一個戰場上并肩厮殺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和大首領之間有着距離。可是今天明明有着距離,他卻發現和大首領之間更加親密。
“大首領,你真的是沐府的小公爺嗎?”
他問了一句,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有些白癡。當醒悟過來之後,他的臉色變了,很緊張。他怕大首領翻臉,他懼怕于大首領有時候會不經意間出現的冷冰冰的眼神。
“是”
沒有想到的是,沐閑君居然笑着點頭。
“曾經驕傲的以爲是,曾經以爲可以不是。但是現在我才發現,這種身份是骨血裏的東西,想否認都不可能。我叫沐閑君,是沐廣陵的兒子。應該跟你們道個歉,我應該早早告訴你們這些的。”
他微笑着回答。
親兵驟然松了口氣,他發現這個時候的大首領,格外的高大
鳳凰台的城牆上站着一個獨臂将軍,他曾經有一個特别顯赫的身份。但是毫無疑問,曾經的顯赫和現在的榮耀比起來,是那麽的渺小。他站在城牆上眺望遠方,眼神裏已經那麽純潔沒有一絲雜質。
他看到遠去的黑旗軍隊伍如長龍一樣行進,看着那飄揚的黑旗軍火紅色戰旗在風中飄擺。
“我還會恨他嗎?”
沐閑君心裏冒出來那個名字,那個他曾經恨之入骨的名字。他以前一直認爲自己絕不會和那個人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甚至每每想到和那個人同處在一片天空之下都會覺得難以忍受。但是今天,他發現自己還是很想狠狠的揍那個家夥一頓,但是和仇恨無關。
“你是一個很難理解的人。”
他有些感慨的自語:“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麽你會調派人馬不遠萬裏來東疆和洋人交戰。我一直也不認爲你是一個思想上多無私的人,但是既然你能讓納蘭定東這樣的人對你崇拜的五體投地,想必你确實有什麽過人之處吧。”
沐閑君喃喃道:“如果你再來東疆,我倒是想重新認識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