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定東當初并沒有想到,沐閑君最後的選擇并不是趕回沐府去見沐廣陵。沐自歡回去之後爲了自保,說不得會铤而走險。納蘭的連環計本是想讓沐家就此反目,最起碼要鬧的沐廣陵不得安甯。
或是因爲沐閑君看破了納蘭的計策,所以隻是派了一個得力部下趕去沐府報信。
“你不回沐府,就不怕你派回去的人趕不及,讓沐自歡先回去了?雖然沐自歡的修爲不怎麽強,可畢竟是你父親信任的人,若是他偷襲,你父親未必有所防備。”
納蘭有些好奇的問。
“他的修爲,又豈是沐自歡之流可以傷得了的?就算他毫無防備之心,沐自歡也沒那個本事。況且……信任?他這麽多年來到底信任過誰?”
沐閑君的語氣裏有些蕭索,而納蘭定東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話裏一個很不同尋常的字眼……他。沐閑君沒有如以往那樣提到沐廣陵的時候用父親二字,而是用了一個他。這個他字,很能反映沐閑君此時的心境。
沐府對赤眉軍下手的事,毫無疑問對這個一直心高氣傲的年輕人打擊不小。其實這和這一年多來他的轉變不無關系,如果在以前,沐閑君絕對不會認爲沐廣陵對赤眉軍下手有什麽錯處。身爲沐府家主,無論在什麽時候沐府的利益都要擺在第一位。現在東疆各軍已經有向黑旗軍考慮的迹象,如果再不有所行動的話,沐府在東疆的統治地位就會岌岌可危。
可是現在的沐閑君,和以前不一樣。
蓬萊島上那一戰之後,他的心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他目睹了參與了那五千壯士爲了保家衛國而拼死到最後一刻的時候,他的心情怎麽可能不受影響?他和那五千壯士并肩作戰,那些士兵的血灑在蓬萊島的每一寸土地上,也曾濺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那血是熱的,他怎麽能不動容?
蓬萊島一戰,他看到了人性裏最讓人震撼的一面。
蓬萊島之戰最後的日裏,島上的守軍失去了補給失去了支援,他們餓着肚和船堅炮利的洋人開戰,誰也無法想象最後時刻那些士兵們是怎麽堅持的。到現在沐閑君也忘不了那用布條裹緊了的幹癟小腹,忘不了那握着兵器卻不停發抖的雙手。
饑餓,絕望。
這些世間最可怕的東西沒有擊敗那些士兵們,洋人的強大實力也沒有擊敗他們。他們用自己的死書寫出世間最高傲的尊嚴。
納蘭定東沒有見到那一戰的慘烈,但他能想象的出來那五千沐府兵是怎麽盡責的。是的,那是軍人的責任。也許他們平時在地方上曾經作威作福,也許他們曾經欺壓良善,也許他們打過老人欺負過婦女,可是在那個島上,他們曾經的錯都被血洗淨。
軍人,永遠是不能理解的一個群體。
當災難來臨的時候,大部分軍人都會銘記自己的使命。
正是這人性的光輝,讓心本來充滿了陰暗的沐閑君明顯的有了轉變。或許,這轉變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他也不曾想過,其實在他開始厭惡沐廣陵對赤眉軍下手的時候,甚至在往以前他開始厭惡沐廣陵對其他隊伍下手的時候,他已經和他的父親漸行漸遠,和他那個曾經着成爲主人的沐府漸行漸遠。
“洋人在晚上還會進攻的。”
或許是沐閑君不想再繼續有關他父親的話題,所以指了指遠處洋人大營那邊:“你看,洋人大營後面還有隊伍再集結,集結的隊伍旁邊能看到飄起來的炊煙,顯然是在等待着開飯。”
沐閑君側頭看了看西墜的夕陽:“離天黑沒有多遠了,估摸着那些洋人會在天黑之後吃飯。而飯後一個時辰,大概就是洋人進攻的時候了。”
納蘭定東知道沐閑君說的沒錯,經曆過這一年多來的征戰,這個養尊處優的沐府少主已經越發的成熟起來。
如果吃飯完就開始進攻,第一是天色還不夠黑。第二是飯後人總是會有些倦怠,飯後一個時辰食物已經消化的差不多了,體力卻正是最充沛的時候。
“很奇怪,不是嗎?”
納蘭定東道:“按照常理,夜襲都是在時之後。那個時候是人最困倦注意力最不容易集的時候,可是看起來洋人似乎不打算等到時之後了。”
沐閑君放下千裏眼:“我不知道爲什麽洋人會這樣安排,但我知道如果你在半個時辰之後忽然帶兵出去沖一陣,那些正在吃飯的洋人肯定來不及做出防備。”
納蘭定東忍不住笑起來:“怪不得赤眉軍的将士們這麽服你,原來你不止是臉蛋漂亮。”
沐閑君皺眉,瞥了納蘭定東一眼後卻似乎懶得說什麽。
……
……
修倫斯大公對東疆戰事指揮上其實沒有任何錯誤,這個老人已經盡最大可能的将洋人的利益獲取最大化。他敏銳的察覺到了沐府和其他漢人隊伍之間的矛盾,所以他開始利用這些矛盾。洋人軍隊在東疆的推進速度雖然遠不及攻打東楚的時候,可在大部分戰争其實洋人并沒有吃虧。
但是很顯然,這個強大帝國的舵手萊曼大帝對于修倫斯的表現并不滿意。
所以,他讓修倫斯帶兵繼續正面和沐府交戰,将丢在後面的鳳凰台這顆最拿拔掉的釘交給了别人。這個别人,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男人,一個看起來高傲的不會讓自己的下颌那麽微微下垂一點的年輕人。
他叫施魏茵格。
在萊曼大帝的帳下,比他還要年輕的将領也有。但在萊曼大帝帳下,比他年輕或者如他一樣年輕的将領,沒有一個人比他的軍功更重。這個從十歲就開始從軍的有着貴族血統的年輕人,從拿起武器穿上軍裝的那一刻,就讓人體會到了他的與衆不同。他似乎就是爲了戰争出生的,高傲隻是他的性格,冷酷無情才是他的手段。
“修倫斯太老了。”
身高足有一米的施魏茵格身體并不是看起來很洋人的那種強壯,相反,雖然很高,但是由于太瘦以至于他看起來像是個大病初愈的人。他有着洋人特有的白色肌膚,有着一頭微微卷曲的短發,金色的眉毛不是很濃郁,深藍色的眼睛裏面總是藏着讓人意想不到的暴戾。
作爲一個貴族,他身上的氣質沒有一點鄉土氣息。他知道怎麽展現一個男人高貴的一面,所以即便在他親手殺人的時候也不願意自己的白手套沾染一點鮮血。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在他眼裏,血從來就不是純潔的東西,而是肮髒的。又或許,他真的認爲自己身體裏留着的血和那些卑賤的人不一樣。
“陛下總是在我們面前誇贊修倫斯,說他雖然老了但卻是一把時時刻刻不忘了打磨自己的刀。我在年幼的時候曾經敬仰過他這樣的老人,因爲他們在帝國崛起的路上曾經立下過汗馬功勞。不過可惜,歲月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東西,老了就是老了,不用就是不用了。”
施魏茵格搖晃着手裏的玻璃杯,看着挂在杯壁上的紅酒緩緩的退去。
“修倫斯還在堅持着一種很落後的戰術,他以爲靠着我們強大的武器上的優勢就能将漢人擊敗,這顯然是錯的。軍人的榮譽感,有時候會比武器上的優勢更能催發一個人的鬥志。很顯然,漢人就是這樣。”
他看了一眼外面,笑了笑:“所以,要想擊敗漢人,就要比他們更有鬥志。但更重要的是,要比漢人在戰場上表現的更狡猾一些。”
“我讓一萬人的隊伍在外面等着吃飯,你們猜,如果鳳凰台城牆上的漢人守将看到這個場面,會想到什麽?”
他問。
恭恭敬敬站在他下面的一個部将垂首道:“尊敬的侯爵大人,他們會以爲您要派兵夜襲。”
“然後呢?”
施魏茵格問。
這個手下想了想:“會加強防守?”
“不”
施魏茵格搖了搖頭:“你的思緒還是太固定了一些,就好像鳳凰台城牆上的那些石頭,不會動。我仔細觀察過這些日以來那個漢人守将的指揮風格,他是個很狡猾的人。所以,我們要利用這種狡猾。我是故意讓他們看到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一個小時之後漢人的豈不就會從鳳凰台裏沖出來,因爲他們會覺得,在我們吃飯的時候防備會很松懈。”
“那個時候剛剛天黑沒多久。”
他笑了笑,嘴角上挂着一絲紅酒,就好像血的痕迹。
“維泰格”
他看着他那個手下吩咐道:“現在距離漢人進攻大概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集合你的隊伍,在大營西邊五裏外的那片高坡叢林裏設伏,如果漢人來了,這就是我賞給你的一個功勞。若是你運氣好能将漢人的守将擊斃的話,我不介意在呈遞給陛下的軍報上着重寫下你的名字。”
“你現在是男爵?”
他問。
叫維泰格的洋人将領臉色立刻變得激動起來,他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着:“是的,侯爵大人,我繼承了父親的爵位。”
“嗯”
施魏茵格擺了擺手:“去吧,這一戰打完之後,也許我就要叫你爵大人了。”
他看着杯裏的紅酒,在燈下反射出一種很詭異的紅色:“在戰争開始之後,我會親自帶兵支援你,放心吧,我不會搶走屬于你的功勞。因爲我需要自己的部下對我足夠忠誠,所以我不會吝啬于爲你們請功。”
“帝國戰旗就是一個功勞簿,上面記載着每一個爲帝國立下過戰功的人。上面自然會有修倫斯這樣的人的名字,但我希望,将來你的名字會排在他前面。”
施魏茵格笑了笑:“那樣,我也會感覺到榮耀。”
“遵命!”
維泰格使勁行了一個軍禮:“絕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期望,今夜,我會讓漢人知道什麽叫做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