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灣是個耿直憨厚的漢,在他眼裏,師兄弟之間的感情才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予他金銀他視如糞土,予他權貴他視如草芥,但予他情義,他會加倍待之。他總說自己腦笨人愚鈍,所以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去想旁的事,每日裏和兄弟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他多半也隻是哈哈傻笑,可他卻知道自己離不開這份情感。
一想到老小已經死了,甚至連屍首都不知丢在何處他心裏就疼。再想到燕雀也走了,這洞裏隻剩下他和大師兄,再加上一個一年已經昏迷了十年的悍卒。
他的心就開始抽搐。
而之前大師兄那話語裏的冰冷,讓他好像從頭上被人澆了一桶冰水似的,就算是這十萬大山之寒,也冷不過心裏的冰。
“大師兄,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麽好?”
他問
“或許……是的。”
大師兄放下手裏的書冊,這本他已經看過不下一千遍的書是洞裏唯一一本書。可他每日還是捧着這本書細細的讀,一個字一個字的品。所以石灣總是不懂,這本書到底藏着什麽美好,讓大師兄這般沉迷。
他可能真的魯鈍,不曾想過大師兄讀書……也許隻是因爲無事可做。
大師兄在石灣身邊坐下來,想了想說道:“若非是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師父也不會一去不複返。當年他将咱們帶到了這十萬大山之後便走了,隻告訴咱們不許出去,安心修行。這麽多年來,我自認心氣在咱們師兄弟之間最是沉穩尚且覺得苦楚,老小和燕雀那個性,不走才怪。”
石灣歎了口氣:“老小是最後一個來的,倒是最先一個走的。”
“咱們已經多少年沒見過師父了?”
石灣問。
大師兄沉默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忘了。”
“師父臨走的時候說,咱們都是一些不能輕易出世之人,一旦出世,或許就會引起很多麻煩。我曾問他那咱們什麽時候才能離開十萬大山,他說機緣沒到就不能走。我又問師父什麽是機緣,師父說等着自來的便是機緣。”
大師兄回憶起當時的那段對話,嘴角挂着一絲苦笑:“我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偏偏還記得師父當初說過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大師兄你叫竹寒。”
石灣連忙提醒大師兄。
大師兄被石灣的憨傻逗的笑了笑,難得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笑。這個師弟總是這般的單純,師兄弟之間的話他總是特别當真。有時候他總覺得石灣這樣性的人才會更多些快樂,因爲他思想單純容易滿足。可是後來他才想明白,越是石灣這樣的人其實越容易痛苦,因爲石灣會把感情看得太重。
一個人,一旦将感情放在第一位,那麽自然會比别人更容易難受。
“大師兄,你知道爲什麽師父讓咱們避世嗎?他說的麻煩,到底是什麽麻煩?”
“不知道”
大猩猩搖頭:“我甚至懷疑師父都不知道,這些年我總是回想師父離開時候說話的表情和眼神,多年來非但沒有模糊反而越發的清晰,我也越發的覺得,他之所以帶咱們來這裏不是出于他的本意,甚至……傳授咱們修行,也非他的本意。你我都是這件事裏面的人,而師父反倒是這件事外面的人。也許,他也隻不過是受人之托罷了。”
在這樣孤寂的地方生活了這麽多年,難免會比普通人多想很多事。而大師兄又是一個心思太細的人,每天打發時間的事要麽是看那本他倒着背也不會背錯一個字的書冊,要麽就是想自己和師弟們爲什麽會在這裏,後者消耗的時間,遠比前者要多。因爲大部分時候他捧着書,卻根本沒有看書。
石灣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石床上躺着的那個十年容顔沒有任何改變的人,他的三師弟悍卒。
他不知道是誰給三師弟取了這樣一個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名字,就好像他一直都不理解三師弟這個人一樣。對于這個冰洞來說,他總是能從其他師兄弟身上或多或少的感受到溫暖,唯獨在悍卒身上,他隻能感受到萬年不化的寒意。
“師弟是怎麽傷的?”
他問。
大師兄竹寒搖了搖頭:“不知道,當年師父待他來的時候他就昏迷着,我問師父他是誰,師父隻說他是你師弟。我問師父爲何受傷,師父隻說是咎由自取。”
“以後這洞裏,就隻剩咱們三個了吧?”
石灣心裏有些酸楚。
“也許……”
竹寒拍了拍石灣的肩膀:“老小和燕雀本就不屬于這裏,他們兩個和咱們三個也有些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竹寒想到當年師父的那些話,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因爲他知道這些話可能會讓石灣心裏更不好受。
“其實,從當年燕雀一個人挑了一品山莊之後,我就知道他的心已經野了。至于老小,他的心本來就沒在這停留過。”
他将話題轉開,沒再說什麽。
可這句話如果傳揚到江湖上,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作爲江湖上格外有名的宗門之一,十萬大山的一品山莊從來都是以深不可測這種神秘面目來示人的。一品山莊也極少踏足原,可每一個出山的弟修爲都足夠令人驚訝。一品山莊的名氣,猶在南燕墨溪苑東楚蓬萊閣之上。
而這樣一個龐大且神秘的宗門,竟是被那個叫劉燕雀的人一個人屠了。
“他手上染了血,所以上瘾了。”
竹寒站起來,走到石床旁邊幫昏迷的悍卒翻了翻身:“一旦心竅被迷住,别人勸不過來的。”
……
……
長安城
演武院
藏書樓前面的石亭裏,暖着一壺酒,石桌上還擺着一盤老醋花生,一盤豆芽菜,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驢肉。酒壺裏冒出來的絲絲熱氣散着酒香,隻聞聞就知道這酒的年份最少也要超過十年。
“武林大會那般熱鬧,你是演武院的院長,爲什麽不去?”
廚低頭聞了聞酒香:“這酒怕是你在藏書樓裏翻出來的吧?老爺到了後來很少再喝酒,但藏着的好酒卻不在少數。”
“爲什麽不能是我自己的藏酒?”
周半川問。
廚搖頭:“你身上有世俗味,當年你是名符其實的演武院院長的時候,那些人送你的酒也帶着一股世俗味道。老爺的酒不一樣,隻有酒味,沒有其他。”
周半川也不惱火,隻是歎息:“你到底偷了我多少酒喝?”
廚笑,然後指了指石桌上的菜肴:“你說請我喝酒,卻讓我備菜,現在這酒都不是你的,這無本的買賣你倒是做的好。”
“若非這院裏已經找不到别人陪我喝酒,我會請你?”
周半川冷哼。
廚哈哈大笑:“其實你又怎麽瞞得住我,雖然我這大半輩都沒怎麽碰過世俗二字,但并不傻。上次你我交談之後,你心裏肯定一直癢癢着。因爲我說這院裏藏着好多秘密,我有,老爺也有。你請我喝酒,是奔着這些秘密來的。”
“守着秘密到死,不覺得可惜?”
周半川問。
廚笑道:“我且死不了呢……不過,老爺死了,天下變了,或許這秘密也該到了曬曬太陽的時候。這酒是老爺的,老爺本身才是年份最久遠的一壺酒啊……那酒裏藏着多少味道,沒人知道。”
“老爺活了多久?”
周半川問。
廚搖頭:“問點我知道的。”
周半川想了想,問:“當年我剛剛成爲演武院院長的時候,老爺就找我談過一次,他說演武院本就是個功利的地方,你隻管做好功利上的事就夠了。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演武院怎麽可能隻有功利?老爺建了演武院之後世間便沒了萬劍堂,雖然我知道他身邊一直有些弟伺候着,但那些人并沒有得到老爺什麽真傳,算不得萬劍堂的真正弟。而蕭一,楊奇,羅蔚然和項青牛,他們四個之,隻有兩個勉強可算作萬劍堂的弟。我想知道,老爺就沒别的弟?”
“有啊”
廚喝了一口酒,夾了一筷豆芽菜:“隻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弟有多少。當年我曾經出長安幫老爺做過一件事,藏了幾個大器。想想看,一晃十幾年過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這有這麽一件事。”
“大器?”
周半川皺眉:“爲何要藏?”
廚使勁想了想:“當年說的話我已經記不得太多了,老爺隻是說有些人不能随随便便露面,必須要等到該他們露面的時候才行。你也知道老爺那個性情,他若是不願意多說什麽,誰能問的出來?當年我師父受了老爺的大恩,他臨死前告訴我就算老爺讓我去死我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死尚且可行,幫老爺做幾件事又算的什麽?”
“到時候?”
周半川喃喃了一句,問:“什麽時候?”
廚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過了好一會兒後才眼神一亮:“倒是想起來一些,老爺說這世上有個大寇,竊居高位。到了八星伴日的時候,才能出去這大寇。隻是我一直不懂,大寇是什麽,八星伴日又是什麽?”
周半川下意識的擡起頭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陽,于是被刺了眼有些發疼。
“老爺或許已經是神了。”
他感慨了一句。
“藏器于山”
他想着之前廚說的那幾句話,仔細品了品這話裏的味道,發現竟是比這不知年份的老酒還難以理解。
“有些人,注定了是别人永遠也追不上的。”
他說。
廚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萬星辰,所以他知道這話絕對沒錯。
“如果他願意活着,應該還能活很久吧?”
周半川再問。
廚聳了聳肩膀:“誰知道……不過活的太久的話,會不會挺痛苦?”
周半川一怔,然後忍不住感慨:“三十年有三十年苦,百年有百年苦。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剩下一二分,多半還是更不如意。老爺看破的東西太多,所以苦自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