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震宇等的有些不耐煩,已經整整一天一夜過去,那片大山裏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被擒進去的幾個月影堂的弟子再沒有露面,而那個出手的人也沒有再露面。就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就在這時候,陳震宇的眼睛忽然黑了一下,緊跟着就失去了視覺。
“啊”
他下意識的低呼了一聲,然後從高坡上滾落下來。在高坡下面的廖生連忙掠過去把他保住,見陳震宇捂着眼睛一臉痛苦之色:“千戶......我什麽都看不到了!”
“盯着雪的時間太長了。”
廖生遠比陳震宇有經驗,他才出去聯絡骁騎校的人回來,立刻就猜到了緣故。陳震宇是個固執的性子,盯住一件事就不願意放手。不用問也知道,他肯定是不肯讓别人換,而其他人對這種環境又不熟悉。
“别亂動,我現在要帶你回去醫治。”
他轉頭吩咐其他人:“輪流盯着,每個人不許超過半個時辰,換人的時候動作要緩慢,每隔半個時辰就調整一個位置,時間太長積雪被壓的低了,若是有熟悉這邊環境的人仔細觀察,隻怕會被人察覺。”
“喏”
他手下人應了一聲。
廖生扛起陳震宇,回頭看了一眼沒有什麽異樣随即掠了出去。他們已經深入十萬大山很遠,想要趕回去找到支援點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補給點就定在當初北遼人生活的地方,距離此處最少有近八十裏。在這樣的路上行走,速度遠比在平地上要慢。
就在廖生帶着陳震宇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盯着那個方向的骁騎校準備起身換人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恍惚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覺得後背的衣服一緊,緊跟着他的身體就被人提了起來,然後小腹上傳來一陣劇痛,下一秒,他被人抛了出去落在很遠地方,落地的時候砸起來一片積雪。
“走!”
這個骁騎校忍着劇痛喊了一聲,其他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一個身穿白熊皮襖的男人站在高坡上,眼神陰冷的看着他們幾個:“昨天他們幾個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什麽人窺視,果不其然。你們幾個倒是大毅力,竟然在這冰天雪地裏忍了一天一夜。”
其他幾個骁騎校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說話卻立刻做出了決定,站在最後面那個輕功最好的人立刻轉身就走,前面的幾個人則抽刀朝着那個穿皮襖的人沖了過去。骁騎校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或是出身江湖,或是從軍中選拔,每個人都極悍勇。
可是在這個人面前,他們就好像孱弱的孩童一樣不堪一擊。
也不見那人怎麽出手,隻是随意擺手,那幾個骁騎校就接二連三的被震飛了出去,瞬息之間就都失去了反抗之力。不過這人出手顯然留了餘地,沒有直接殺人。此時最先逃離的那個骁騎校還沒有出去二百米遠,他回頭看了一眼随即心裏大驚,自己的同袍已經都被放翻在地。
他咬了咬牙準備拼盡全力撤走,才發現那個穿皮襖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在前面等着他了。
“腳力倒是不錯。”
穿皮襖的男人随手揮了一下,那個骁騎校的身子便如斷了線的風筝一樣飛了出去,身子重重的砸進一堆積雪中。要知道常年累月不化的積雪并不松軟,一頭撞進去造成的傷害可想而知。
這個男人就如昨天一樣,也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一條繩索,一甩,就卷在這個骁騎校的腳踝上,然後将其拖着往回走。沒多久,五六個骁騎校就都被他用繩索困住腳踝,綁成了一串在雪地上往回拖。
他一隻手拉着繩子,看起來絲毫也不費力。
最先被放翻的骁騎校掙紮了一會兒卻不能掙脫,而那個男人似乎極自信,知道他們都被制住難以逃走,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這個骁騎校趁着機會從懷裏摸出來一個信号煙花,然後猛的一扭。
嘭的一聲,一團火焰在天空中炸開。
穿皮襖的男人腳步一頓,看了一眼那個骁騎校皺了皺眉:“何苦還要連累你的同伴?你這樣做真的很不聰明,非但讓你身邊人一起受苦,便是來救你們的人也會一同陷進來,當真白癡。”
他說完這句話手腕上微微一抖,那繩索的一頭随即如靈蛇一樣自己動了起來,然後狠狠的鑽進了那骁騎校的小腹中,繩索來回穿插,沒多久,就是把那幾個骁騎校縫了起來!有的人被穿過大腿,有的人被穿過胸膛,有的人被穿過小腹,血立刻就把積雪染成了紅色。
這個男人繼續拖拽着骁騎校前行,一邊走一邊語氣平靜的說道:“這血印子留下來,估摸着趕來救你們的同伴看了心裏都會越發焦急。越是焦急就越容易犯錯,他們若是死了,就是你害的。”
他說完這句話就不再言語,遠遠的看着他的背影,就如同一頭白色大熊,拖着才剛剛捕獵到的食物要回到洞穴裏似的。
就在他拖着那幾個骁騎校回到寒門位置的時候,廖生也從已經掠了回來。他選了一個更隐秘的地方往那邊看了看,強忍住要沖過去把手下人救出來的沖動,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轉身離開。
......
......
長安城
演武院
原來的藏還在,戰火沒有燒盡長安城裏面,所以演武院也沒有被破壞,那種悲涼隻是因爲人去樓空的緣故。樓子裏面的藏書還是那麽多,隻是已經沒有人再來取閱。已經多少年,演武院不曾如此的空蕩蕩過。
藏門前的大樹開始落葉,準确的就好像它體内有一個設定好了的時鍾一樣。又到了季節更替的時候,倒是讓院子裏看起來更加的蕭條。
周半川坐在藏門前的石凳上,看着面前石桌上的棋局。那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就刻在石桌面上。總是會有人忽略了這棋盤上的線條,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這根本不是鑿刻出來的,極圓潤,更像是手指畫出來的。
棋局裏,白子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而執白的,正是周半川。
“我在演武院裏這麽多年,也不知道你這個廚子居然出身不凡,更不知道你那拿慣了猜到的手,落子居然如此兇悍。我想知道,你在院子裏做了這麽多年的廚子,以前是和誰在下棋?”
坐在他對面的,是那個自稱從來沒有打過架的廚子。
身形那般的壯闊,面貌那般的粗犷,若是走在大街上,别人看他一眼就會武斷的認爲他多半是個屠夫。其實廚子和屠夫沒有太大的不同,用廚子自己的話說,殺豬是殺生,把一棵芫荽從地裏拔出來,也是殺生。
“和自己”
廚子道:“以往我那個不成器的徒弟談清歌在的時候,我曾試圖教他,可他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而且他的觀念太直,不會圓轉,所以難以提高。和他下了三年,他一絲長進都沒有,我索性便還是自己和自己對弈。”
“一個在棋道上把自己逼的這般狠的人,真的不會打架?”
周半川棄子認輸。
白子已經無力回天。
廚子的黑子攻勢兇猛,不留餘地。若他平時隻是跟自己對弈,那麽周半川的話自然沒有說錯。連和自己對弈棋路都這樣兇殘的人,真的不會打架?
“觀棋不是觀人。”
廚子搖了搖頭:“你棋路倒是溫和中藏殺氣,可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用殺氣的人。演武院裏的學生被你一個個調教出來,戰場上生死殺伐幹脆果決。可你呢?你性子裏的優柔寡斷,怎麽都去不掉。”
周半川點了點頭:“就算如此,我還是不信你不會打架。”
廚子笑了笑:“你想和我打一架?”
周半川沒回答。
廚子笑道:“若和我打一架,你肯定打不赢我,我也赢不了你。縱然我能看穿你千處破綻,可是一想到出手就會死人,我便不敢出手。這是性子裏的事,改不了。也許你是對的,我不是不會打架,隻是不敢。”
“爲什麽不敢?”
周半川追問:“你這一身修爲,從沒有殺過人?”
廚子反問:“你殺過幾個人?”
周半川猶豫了很久:“沒幾個。”
廚子一顆一顆的将棋子收拾起來,動作很慢,很仔細:“若不是天下大亂,我還好端端的在廚房裏做我的菜肴,心情好了,偷你一壺酒喝。心情不好了,再偷你一壺酒喝。那日子過得惬意舒坦,哪裏會是現在這樣被你盤問的如此不爽。”
周半川眉頭一皺:“我就說必然是有人偷我的酒喝!”
廚子嘿嘿笑了笑:“你是演武院的院長,那個時候給你送好酒的人排隊能排到城門外面。你自己可知道你有多少酒?你說你覺得有人偷你酒,隻是因爲你懷疑。”
這話似乎有些深意。
周半川道:“可我終究還是不相信,你這樣的人背後會沒有故事。”
“有”
廚子點了點頭:“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平淡無奇,有的波瀾壯闊。我就屬于前者。我剛才說了,如果不是天下大亂,你會知道我懂修行?同樣,這個世界上誰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說出去......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誰都有。”
他緩緩道:“你怎麽知道一個勤勞憨厚的連雞都不敢殺的農夫,會不會和隔壁家那個嬌俏可人的小媳婦有沒有什麽說不得的事?他老婆都不會相信他那樣懦弱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下,野地裏與人苟合......這樣的秘密能說嗎?自然不能,因爲說出來,壞的就是兩家人。所以你莫要再問什麽,知道的多了,你會覺得不舒服。”
“誰都有秘密?”
周半川喃喃的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
“對啊”
廚子将所有棋子都收好,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尤其是這演武院裏,秘密更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當年萬老爺子在,有他的。有些秘密已經見了光,有些秘密卻永遠不能見光......晚上吃什麽?”
“熱湯面”
“好”
“放兩個荷包蛋”
“不行”
廚子認真道:“一碗面放一顆蛋,不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