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幾先生?”
吳一道問。
對面沉默着,似乎不願意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吳一道也不急着得到答案,靠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茶杯裏飄起來的熱氣,聞着那茶香。桌子上放着一張白紙,旁邊筆架上有一支蘸飽了墨汁的毛筆。坐在吳一道身邊的人是骁騎校都統陳孝儒,他沒有去動那支筆,因爲被問的人一個字都還沒有回答。
吳一道品了一口茶,緩緩的舒了一口氣。
“當年我把你從監牢裏撈出來的時候,我想過你是不是還有别的什麽身份。你是安插在天佑皇帝府裏的奸細,是二皇子派你去的。但誰又知道,你是不是别人安插在二皇子身邊的奸細?”
吳一道看了對面那人一眼,繼續說道:“後來我想,管這麽多做什麽呢。不管你是二皇子的人還是别人用來監視二皇子的人,都已經是過去了。隻要你跟着我能好好做事,這些事我根本就沒有必要去糾察什麽。現在看來,你果然沒有那麽單純。”
“你以爲我想?”
對面的人終于開口說話。
他叫酒色财,這個名字還是吳一道取的。他跟在吳一道身邊已經很多年,被貨通天下行的人稱之爲吳一道的影子。甚至貨通天下行分管各道的大掌櫃,見到酒色财也要客客氣氣,雖然酒色财在貨通天下行裏連一個确定的身份都沒有。
酒色财坐在一個胡登上,坐着的時候他肚子上的肥肉堆積在一塊。
“我又不是白癡。”
酒色财道:“難道我不知道,和那邊斷開一心隻幫着爺你做事前程更好?可他娘的那些家夥根本就是陰魂不散,想斷開?那是不可能的事。沒錯,月影堂一直想着重新回到江湖中稱霸,要想完成這個目标就離不開強力的後援。要是能得到一個大人物的支持,幹什麽都事半功倍。”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月影堂的人挑出來派到二皇子身邊的。可惜的是,二皇子對我根本不重視。我敢打賭,當初像我這樣的人月影堂派出去肯定不少,現在還活着的有多少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止我一個。”
他看向吳一道:“爺,是不是那天我對門的好奇讓你開始懷疑我的?沒錯,我是想要那個門,因爲有了它我就可以脫離這一切。我可以離開月影堂,離開你,離開紛争,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吳一道搖了搖頭:“不止…我懷疑你的開始,是因爲你的傷。”
酒色财愣了一下,然後懊惱的晃了晃腦袋:“是啊,我當時想的确實太簡單了,那般膚淺,怎麽可能瞞得住您?”
吳一道看向陳孝儒,示意他這些談話不需要記下來。
“當時你的傷勢雖然看起來很重,但所有的刀傷都是恰到好處的避開了緻命處。而且這刀傷絕不是傷你的人故意造成的,都是你在中刀之後精确的閃避一點,讓刀鋒偏離那麽一點。與其說那些傷是别人給你的,不如說是你自己弄的。”
吳一道緩緩說道:“後來我知道,那個大先生的修爲絕對不如你,所以确定了推測。那個大先生尚且不如你,他手下的那群刀客更不可能傷到你。”
酒色财苦笑:“我隻是不想參與到其中,唯有重傷才能避開。除了九先生之外,沒人知道我的身份。隻有九先生才會接手這樣的秘密,才掌握月影堂所有派出去的人,就算是那個大先生知道有個人在黑旗軍中卧底,也不知道是誰。所以,他對我動手是真的,但他的修爲确實弱了些,我隻好幫他傷了我自己。”
吳一道點了點頭:“我相信這個解釋。”
“看來你不是月影堂的天君。”
他說。
酒色财嗯了一聲:“我們這樣的人,被叫做信差。”
“我跟你故意提起廚子的事,所以你想這是個機會對吧。”
吳一道問。
“對”
酒色财道:“我隻是沒想到,卓布衣回來了。”
他忽然笑了笑:“不過,這對我來說倒也不是一件壞事。我本想借侯爺您的手除掉月影堂的人,這樣最起碼我能安心一陣子。不管是八先生殺了那個廚子,還是您殺了八先生,對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現在想想,如果不是我因此而被捉住,我是不會對您說出這一切的。”
吳一道眉頭皺了皺:“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您故意的?”
“是”
酒色财道:“其實我猜到自己已經被您懷疑了,而如果讓我自己主動和您解釋什麽,您未必會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我也不一定有這個勇氣。如果因爲我而牽扯出來月影堂的人,您也就相信我的處境了。”
吳一道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你知道我在試探你,所以你借機去告訴了八先生,這樣一來,我就能幫你把潛在的威脅除掉。如果八先生就那麽死了,你就繼續隐藏下去,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如果八先生沒死,你就和我坦承一切……”
“是”
酒色财點頭:“我本以爲月影堂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就好像二皇子死後那段事也已經過去了一樣。我現在真的隻想踏踏實實的留在黑旗軍裏做事,可如果月影堂在長安城裏的人不死,我怎麽安心?那天侯爺您來找我,我立刻就反應過來,侯爺您是在試探我,但這何嘗不是一個除掉八先生的好機會?”
“八先生到了長安城,他一定是從九先生那知道了我的事,和我聯絡過幾次,甚至想讓我刺殺您刺殺方解,我都以傷重爲借口推脫了。但他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照他的話做,他就殺了我。當時我就想,既然你想讓我死,那我就先讓你死。可我打不過他,也不知道他的落腳處,那天侯爺對我的試探也是我除掉八先生唯一的機會。”
……
……
吳一道似乎有些失神,對酒色财的審問,問出來一些出乎他預料之外的事。他猜到了酒色财是月影堂的人,但沒有想到酒色财根本就不願意爲月影堂做事。誠如酒色财自己說的那樣,和爲月影堂做事相比,踏踏實實爲黑旗軍做事似乎前程更光明些。
“如果沒有這些事,你會主動找我說出這一切嗎?”
吳一道問。
“會吧”
酒色财不是很确定的回答:“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我根本就不需要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暴露。可是月影堂又出現了,我知道自己早晚都會被他們找到。讓我自己主動跟您提起這些事,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勇氣。而且,八先生手裏有個門,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說了,想殺我并不難。”
“所以你把自己逼到了絕處。”
吳一道說。
酒色财笑了笑:“沒有勇氣的人隻好這樣,讓自己陷進去,就能原原本本的把自己的故事講一遍了。”
“爺,您會殺我嗎?”
他問。
吳一道沒有回答,起身準備離開:“把你知道的關于月影堂的事都告訴陳孝儒,至于我殺不殺你……我會給你一個答案,但不是今天。”
酒色财又笑了笑:“忽然發現沒有什麽了,如果可以不死那自然最好,如果死了,好像我這一輩子也值了。沒有幾個人比我的經曆更跌宕,我經曆過遠比一般人要精彩的人生。不過……有件事侯爺您要相信,自從我跟着您之後,從來沒有出賣過您也沒有出賣過貨通天下行。”
“這正是你可以不死的理由。”
聲音從外面傳來,酒色财轉頭看,見是方解走了進來。
“侯爺找我說起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酒色财跟着侯爺這麽多年,難道和侯爺就沒有一點兒感情?”
方解坐下來,示意随從把酒遞給酒色财。酒色财接過來看了看,然後問:“如果沒有主公之前那句話,我會以爲這是端頭酒。”
他将酒壺的蓋子扔在一邊,一仰脖把一壺酒喝了個幹幹淨淨。
“你和侯爺有感情,這是你不死的理由,但不是你不死的條件。”
方解道:“你剛才說的話我在外面都聽到了,你說你是信差……你們這樣的人彼此之間或許都沒有聯絡,彼此不知道身份。除了九先生之外月影堂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不是九先生告訴他們,他們甚至不知道怎麽和你聯絡。”
“是”
酒色财點頭。
方解繼續說道:“但,你們這些信差,卻必然有和九先生聯絡的方式……這才是你可以不死的理由。”
酒色财猛的擡起頭,眼神裏一亮。
“要快!”
酒色财反應過來之後忽然說道:“八先生被擒住的事也許很快就會被月影堂的人通知九先生,我被擒住的事也随即暴露。所以如果要想讓我聯絡九先生讓他上當,就必須先把月影堂在長安城的人都殺了!八先生身份已經很高,長安城裏月影堂的人除了信差之外他應該都知道,逼問他,殺光那些人!”
方解嗯了一聲:“他已經招了,現在你唯一的希望就是……長安城裏其他的信差,和你一樣想擺脫月影堂的人,所以在他們知道八先生被生擒之後不會告訴九先生。”
酒色财愣了好一會兒,苦笑着搖了搖頭:“這種命被别人攥在手裏的感覺,真不好……一般來說,都是九先生主動找我們這些信差問他想知道的事,但如果有什麽緊急的事,我們也有法子聯絡他。現在對我來說唯一可以有點安慰的就是,我堅信當初那些信差已經死的差不多了。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人被安拆在皇子們身邊,而那些皇子身邊的人在新皇登基之後,下場其實和我差不多。如果侯爺當初沒有把我從囚牢裏救出來,我不是也早就死了嗎。”
方解點了點頭:“既然你知道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那麽就去做吧。”
他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向酒色财:“我很希望和那個九先生見見面,我也想給你一個機會繼續領走從黑旗軍中得到的光明前程。骁騎校副都統的位置我暫時給你留着,能不能坐穩卻靠你自己了。”
酒色财重重的點頭:“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