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到今天上午,超過七個時辰,鄭紫域率領的高家軍都在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在進攻,但當黑旗軍的精騎将高家軍後路捅穿的那一刻,攻防雙方的角色随即發生了變化。一直緊緊盯着戰局的夏侯百川知道機會到了,立刻下令擂鼓,黑旗軍從防禦頃刻間轉變爲全力反擊。
精騎如兩柄刀子,一左一右戳進鄭紫域的肋骨裏。
那種疼,比真的被刀子戳進肋骨還要劇烈。
鄭紫域知道黑旗軍有一支很強大的騎兵,作爲一個領兵多年的将領對敵人沒有一定的了解那麽無疑是個失敗的将領,他隻是沒有想到,黑旗軍的輕騎竟然那麽犀利,他在兩翼和後隊布下的防禦陣型被一種像是狼群撕咬般的攻勢破開。
鄭紫域眼睜睜的看着一支黑旗軍的精騎從側翼撲過來,弓箭手結陣開始準備用箭雨迎接騎兵的沖擊。可是,當騎兵進入射程後忽然轉向,兜出來一個漂亮巨大的弧線後由直面步兵變爲擦身而過。
高家軍弓箭手的羽箭送出去,對于騎兵來說殺傷力立刻降低了太多。
轉變了方向的精騎擦着步兵方陣掠過去,用連弩還擊。同樣防禦力低下但運動速度遠不如騎兵的弓箭手傷亡慘重,最前面的兩排弓箭手在騎兵一掠而過之後幾乎沒有剩下一個人,倒下去的速度如同被鐮刀放到下的野草。
擦着方陣掠過的騎兵讓高家軍指揮的将領不知道怎麽下達軍令,按照大隋戰兵對付騎兵的習慣,騎兵沖擊過來,先是由弓箭手給對方打擊,然後弓箭手迅速後撤,由長槍兵上前列方陣,用密集如林的長槍将敵人的騎兵徹底擋住。一旦陷進槍陣中,輕騎兵就變成了活靶子一樣人人屠戮。
可黑旗軍的精騎沒有那樣做,已經舉起令旗要下達變陣指令的将領硬生生把手停住。敵人根本就沒沖過來,如果這會變陣的話無異于讓長槍兵送死。敵人這樣掠陣而過,長槍兵一點還手的力量都沒有,還不如箭陣。
隻是這麽一個恍惚,高家軍的防禦随即被攻破。
誰也沒有想到,在那支擦着方陣掠過的精騎後面,還有一支騎兵。第一支騎兵完全是爲了迷惑高家軍的佯攻,他們橫着掠過的一瞬間,一支騎兵從煙塵裏突然沖出來,楔子一樣狠狠的戳進高家軍箭陣中。
弓箭手,幾乎是零防禦的兵種。
沒有近戰武器,沒有防禦盔甲。
在騎兵踏進來的那一刻,他們除了轉身就跑沒有任何辦法。可是,黑旗軍的精騎要的就是他們轉身就跑。高家軍有數萬人馬,陣型有足夠的厚度。如果是重甲騎兵沖鋒可以忽視這種厚度,但輕騎兵不行。
他們必須逼迫高家軍的弓箭手往後逃,靠敵人自己沖亂自己的陣型。
“吹角,速度不要太快,驅趕着敵人的弓箭手往後跑!”
騎兵将領大聲吩咐,傳令兵随即吹響号角。聽到号角聲之後,輕騎兵開始變陣,從一開始的錐形陣迅速分散開,轉而變成了由百餘騎兵組成的一個個小隊。這些小隊分散之後将戰線拉開的足夠寬,如放羊一樣在後面用馬刀驅趕敵人的弓箭手往後跑。
鄭紫域的眼睛裏都是血絲。
到了這一刻,他其實已經知道戰敗無法阻止了。如果他還能調集出來一些弓箭手,用羽箭将逃過來的弓箭手擋住,撕開一條真空地帶,後面的長槍兵就能有時間組成方陣。一旦槍陣成型,那些隻有皮甲的輕騎兵絕對不敢再沖過來。
可是沒有
持續不斷的進攻,讓他把兵力運用到了極限。
現在,他終于明白對方主将夏侯百川一直到這會才把輕騎兵用出來了。夏侯百川就是在等他,等他将兵力基本上都調動起來,這時候再反擊,輕騎兵的威力就會被發揮到極緻。此時他有一大半的隊伍在前面進攻,後隊留下的人馬各司其職,調動任何一支補過去,就相當于給敵人留下一個更大的漏洞。
“夏侯百川!”
鄭紫域嘶吼了一聲,哇的一聲噴出來一大口血。
毫無疑問,在這場較量中他輸了。看起來,他把夏侯百川逼到了一種沒有什麽計策可用地步,隻能真刀真槍的拼命。在這樣的厮殺中,鄭紫域知道自己的隊伍足夠精銳,不懼怕任何一個對手。
可正是這一點,被夏侯百川利用了。
夏侯百川一直在任由他進攻,甚至不惜壓縮防線造成已經要崩潰的假象從而逼着鄭紫域投入更多的兵力在進攻之中。這是在冒險,一旦收縮的陣型控制不住,就有可能真的被敵人突破。
夏侯百川用一種背靠懸崖的方式,擊敗了他。
鄭紫域的身子搖晃了幾下,眼前一陣陣發黑。
從領兵以來,他還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慘敗。
後隊被攻破,前面進攻的隊伍被黑旗軍的反擊壓了回來,用不了多久,黑旗軍就能形成包夾,鄭紫域這一戰徹徹底底的輸了。不到最後一刻,鄭紫域才知道夏侯百川把殺手锏放在什麽地方,而他輸在,從一開始夏侯百川就知道他的殺手锏在什麽地方。
……
……
清理戰場的士兵們認真的查看着,不放過任何一個傷者。他們一個個睜圓了眼睛,在死人堆裏翻找着有可能活下來的同伴。黑旗軍的士兵們從一開始就被灌輸着一種精神,對同袍的不放棄。
傷者太多,方解将各營的軍醫幾乎全都掉了過來。
這一戰之慘烈,比起攻打黎陰城那一戰還要讓人心裏發悸。那一場固然也很艱難,但那是攻城戰,人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很難打。這一場是平原野戰,黑旗軍南征北戰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與一支軍隊在平原上打成這樣。
對方完全靠的是一種合格軍人才會擁有的意志在戰鬥,在黑旗軍擁有火炮和騎兵的情況下,不顧及死傷,一次一次的發動近乎于自殺式進攻的攻勢。尤其是爲了将重甲步兵送到黑旗軍陣線前面的時候,至少有五六千名高家軍步兵戰死。用他們的屍體做屏障,爲重甲步兵擋住火炮。
其實照這樣打下去,輸的還是鄭紫域。
夏侯百川将染了血的鐵盔摘下來丢給自己的親兵,大步走進傷兵治療的地方探視傷員。這一戰面對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敵人,到現在夏侯百川也無法理解爲什麽鄭紫域要用這樣不計代價的方式決戰。
高家軍在武器上落後,士兵素質上相差無幾的情況下拼了命的進攻,士兵死傷的數量遠比黑旗軍要多,可作爲一個領兵多年身經百戰的将軍,鄭紫域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是他兩隻手推着自己的士兵們在送死,即便沒有後來黑旗軍精騎的突襲成功他也會敗,隻不過,黑旗軍的損失會更大些。
“鄭紫域這個瘋子。”
夏侯百川罵了一句,他隻能用鄭紫域已經瘋了來解釋這種戰争的出現。
因爲一個還保持理智的人,不會這樣用兵。
“大将軍!”
一個親兵快步跑過來,氣喘籲籲的說道:“騎兵那邊把鄭紫域圍困在一個小村子裏了,鄭紫域身邊最多不超過四百人。”
“好!”
夏侯百川精神一震,重新戴上鐵盔上馬,跟着那個親兵往鄭紫域被圍的地方過去。這是一個已經脫離了主戰場四五裏的小村子,村子裏的百姓早就已經逃走。多年征戰,北方這樣廢棄的村子比比皆是。
村子裏面,鄭紫域和爲數不多的士兵還在做着最後的抵抗。
夏侯百川到了的時候,黑旗軍已經攻進了村子,每一條街道上都是屍體。那些悍不畏死的鄭紫域親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爲主帥換取哪怕多一分鍾的生存。不止如此,他們也用這樣的決絕來捍衛自己的軍人的尊嚴。
鄭紫域和僅剩下的幾十個親兵被困在一個大院子裏,外面已經被黑旗軍圍的水洩不通。
夏侯百川在院子外面下馬,看了看院牆上那些露出頭神色憔悴疲憊但依然沒有一點畏懼出現的士兵,心裏不得不生出幾分敬意。
這樣的對手,确實令人尊敬。
“鄭将軍可在,我是夏侯百川,可否能說幾句話!”
夏侯百川站在外面大聲喊了一句。
吱呀一聲,院門被人從裏面拉開。一身帶血鐵甲的鄭紫域提着已經崩出了無數缺口的橫刀緩步走出來,站在門口看着夏侯百川。
“夏侯将軍,到了這一刻,難道你還想勸降?”
鄭紫域微微昂着下颌問。
“将軍高節,夏侯不敢勸降。”
夏侯百川抱拳說道。
鄭紫域臉色微微一變,忽然将刀子丢在一邊也抱了抱拳:“多謝夏侯将軍,人生能有你這樣的對手,就算死也也沒什麽遺憾了。”
夏侯百川道:“我隻是不懂,将軍爲何如此決絕?若将軍步步爲營,我若想取勝絕不是一件輕易事。”
鄭紫域哈哈大笑,笑聲中盡是凄涼。
“你家主公給高開泰送去不少書信,都是高家軍中-将領寫給他的。那其中有一封是我寫的乞降書信,言辭之卑微令人不齒。那書信不是我寫的,高開泰或是爲了表明信我,又或是告訴我他已經知道了什麽,派人将那封書信送來給我……主疑而臣死,這樣的事居然發生在我身上……我随他多年,卻比不過你家主公的一招離間之計。”
“我不會投降不會背叛高開泰,縱然他疑我,但我始終視他爲主公。可是,我還有什麽意義活着?既然不得不死,我就要死的幹淨痛快些,讓我那個糊塗主公看看,我鄭紫域是什麽人!”
夏侯百川歎了口氣:“将軍……戰場之上,陰謀陽謀經曆的何其之多,爲什麽這般想不開,還要拉上數萬大軍一同送死。”
“他們都是我的兵,我死也要帶上他們。”
鄭紫域搖了搖頭:“你可以說我自私,但這本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志氣,而是我鄭紫域麾下數萬兒郎的志氣。我可死,我部下将士也可死,但不可丢了這志氣!”
說完這句話,鄭紫域彎腰将地上的橫刀撿起來。
“夏侯将軍,你比我幸運。你跟對了人……我沒有。”
他仰天大笑,将橫刀戳進自己小腹中用力一擰。
院子裏,剩下的幾十個親兵也紛紛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