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三走進韋木的将軍府的時候,心裏其實一直很不安。他和易沖夫妻去見羅蔚然,卻沒有想到會在羅蔚然家裏遇到韋木。下了馬車打量這座将軍府的時候木三才猛然想起,原來這裏就是當初的怡王府。
木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個風流之名播于天下的怡王楊胤,想到了京城裏那場浩浩蕩蕩卻虎頭蛇尾的叛亂。
王府沒有改造,還是原來的樣子。木三以前在宮裏東暖閣伺候的時候也曾幾次到怡王府裏傳旨,所以對這大院子裏也頗爲熟悉。多年之後再進來這裏,竟是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下意識的看了看王府後院那邊,曾經那裏停着一艘樓船。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王爺就是在那艘樓船上指揮叛亂,卻被踩着一根柳枝的萬星辰攔住。樓船早已經不在了,那小河卻還在。
王府的圍牆也早已經修繕完好,府裏的風景也依然如故。
“怡王楊胤就死在那。”
韋木指了指一個方向。
木三下意識的看過去,然後在心裏歎了口氣。那般人物,最終也隻是悄無聲息的死在自家院子裏,死的時候也沒有人關注。就好像這個人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如果不是刻意提起來長安城裏誰還會想到他?
或許是因爲覺得有些熱,韋木一進府門就把外衣閃了,光着膀子,身上的肌膚看起來就好像一堂爛泥似的那麽惡心。當初方解的金火沒有燒死他,是因爲方解當時就想到了留下這個人以後還用得到。但是金火哪怕隻是在他身上燒了那麽片刻,他也已經體無完膚。能活下來,最重要自然是方解沒有殺他的心思,其次是他運氣好。這種燒傷如果調理不好,感染之後離死也不遠了。
雖然已經好的差不多,可表皮的顔色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韋木自己倒是似乎已經看開,一點兒都不在意。他身材壯闊雄魁,面貌猙獰,再加上現在這樣一層皮膚,看起來到真如從地下才鑽出來的惡魔似的。不僅僅是皮膚如此,他的頭頂上沒有一根毛發,就連眉毛睫毛都沒有,看起來那圓滾滾光秃秃的碩大頭顱怎麽都有些吓人。
“一開始我以爲自己馬上就死了。”
韋木在院子涼亭裏坐下來,擺了擺手吩咐下人上茶。
雖然他樣貌恐怖,可說話的語氣倒是很溫善。也許每個人都有兩面,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現自己不同的一面。
“不過還好,鎮國公幾乎廢了我,但也爲我打開了一扇門。長安城太大了,誰守着這座城就如同守着一座巨大的寶藏,當然,這是對有能力有實力的人來說。我沒那個實力,守着長安就好像守着一座随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韋木示意木三喝茶,然後笑了笑:“本來我是沒心思爲自己考慮的,我得爲主子效力。不說我對主子有多忠心,隻說我體内的蠱毒控制之法在主子手裏我也沒有别的路好走。現在……該是我爲自己多考慮一些的時候了。”
木三笑了笑,有些不自然:“我從不曾想到過,你我還會有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本來我打算多走訪幾家,還得背着你不能讓你知道。現在倒好,那些本該去拜訪的人沒去,倒是和不該見面的人坐下來談話。”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
韋木聳了聳肩膀:“忘記這話是誰說的了。”
木三想了想,好像主公方解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沒錯”
他點了點頭:“現在咱們可以談談正經事了,說實話我和你這麽面對面坐着很不舒服。”
“哈哈”
韋木哈哈大笑,笑起來更像是個惡鬼:“我喜歡你這個小家夥,你說話挺有意思。”
木三心說你才是小家夥,老子是沒家夥好不好……不過一想到這家夥的塊頭,據算是按最小的比例算,家夥也不會太小。想到這裏木三使勁甩了甩頭,心說他娘的這想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說打算拜訪不少人?”
韋木笑夠了問。
木三點了點頭:“我家主公大軍已近京畿道,破高開泰也不過是旦夕之間。接下來就是這長安城,我既然在這,就得爲主公多做些事。城中有些人還是值得拜訪一下的,我多聯絡一個人,就沒準讓大軍少損失幾個士兵。”
“你不用去找他們了。”
韋木指了指自己:“你找到了我,就不是少損失幾個士兵的事,也許會不費一兵一步就能進城。不過……如果鎮國公不能給我一個特别好的答複,不管你去拜訪誰,我保證黑旗軍攻城的時候損失不會小。”
……
……
韋木的态度很明确。
木三也知道這個人剛才的話絕不是威脅,長安城城防太堅固,就算是黑旗軍擁有火炮想要攻破這座大城也極難。城牆的厚度和堅實程度大家心知肚明,爲了這一圈城牆大隋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當初之所以把長安城建造的如此大如此堅固,其實大隋的曆代皇帝們都是一個心思。
萬一有一天大隋亂了,楊家的子孫後代最起碼還有一個絕對穩固的避難所。長安城方圓百裏,城裏的百姓組購物養活楊家人了。就算楊家的子孫再不肖不能恢複河山,有這百裏方圓日子最起碼過的不會太辛苦。
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木三心裏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既然主公把這個差事交給了他,他就必須争取到最好的結果。毫無疑問,如果韋木能投降的話就是最好的結果。但木三需要知道韋木的底線是什麽,這樣的人不好騙暫時也不能騙。
“将軍想要我家主公給什麽答複?”
木三笑了笑:“給我一個準話,我也好派人回去和主公聯絡。”
“我……”
韋木頓了一下,表情有些異樣。
“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但我不敢貿然相信你家主公能給我。之所以我沒有選擇高開泰而是他,就是因爲,我知道高開泰給不了我。說出來也許你都不會相信,到了現在我最大的要求不是兵權也不是地位……”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天上有幾隻鳥兒輕快的飛過。
“給我解蠱,然後給我找一個安甯的地方讓我安安靜靜的活到死。我知道這樣的話你很難理解,我也不需要你理解。我更知道越是這樣簡單的要求越是很少有人能做到,我擔心的是一旦我打開了長安城的城門,你家主公就會立刻殺了我。”
“可是我給你什麽保證你才能相信我家主公不會殺你?”
木三問。
韋木搖頭:“沒有什麽可以保證,這就是賭博,拿我自己的命在賭。高開泰做不到這一點,因爲他找不到能給我接觸蠱毒的巫師,也不可能放過我。我和我那五千鐵甲軍就是一柄最鋒利的刀子,誰都想要。但我不想帶兵了,一天都不想。”
木三想問爲什麽,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
“所以我一直很矛盾。”
韋木自嘲的笑了笑:“我獻出長安城,幫方解做些事就必然會得罪一些人。方解會不會爲了安撫那些人,把我殺了?如果方解不能給我想要的,我就自己找一個方式過我想要的。”
韋木的表情忽然變了變,站起來,手伸着指了一圈:“長安城裏有多少人?你不知道,我也懶得知道。我隻想要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活着,不想帶兵不想見人。方解不能給我,我就自己去造出那樣一個環境來,你信不信?”
木三從他的話裏聽出一陣寒意,心裏忽然一緊。
“如果逼瘋了我,我就把長安城變成一座大墳。我帶着鐵甲軍從這邊殺到那邊,見一個殺一個。殺到最後,城裏就隻剩下我和這些鐵甲軍士兵了。他們本來就是死人,隻有我自己一個活人,多好?”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種寒芒在閃爍。
木三心裏越來越緊,他開始有些後悔進将軍府了。
韋木是個瘋子。
木三無比了解這種感覺。
在兩年在長安城裏,他自己生活,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膽的活着,每一天都在自言自語。他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自己就瘋了。而韋木也一樣,雖然他們兩個發瘋的理由不一樣,緣故是一樣的。
壓力
巨大的壓力。
這樣的瘋子,随時都可能做出什麽瘋狂舉動來。所以木三确定,韋木剛才說的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當這個人的壓力大到他無法抵抗的時候,任何瘋狂的事都有可能做出來。屠掉長安城?
他怕什麽?
“我沒有什麽大的目标,我不想做皇帝。”
韋木笑的越發瘋癫:“所以我沒有顧忌,我不怕得罪人。我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人人罵我是魔鬼又能怎麽樣?我又不需要求着誰,我自己都能做到。你家主公怕,他現在不敢殺太多人,城裏那麽多世家的人他敢都殺了?那無異于得罪了半個天下。可我不怕,我殺了他們又能怎樣?找我報仇?哈哈……我用不到他們所以無需顧忌什麽,要不要我現在殺幾個人給你看看?”
他大步過去,一把抓起木三的手。
“來來來,你來指一個方向。隻要你指出來,我就殺過去。”
木三大驚失色,想把手抽回來卻哪裏争的過韋木。他的身軀和韋木的身軀相比,就好像兔子和狼。
“你不選?”
韋木臉色一寒:“那我幫你選好了。”
他拎起木三往旁邊一擲,木三随即向後飛了出去。之前在演武院後山上易沖和他妻子留下來陪着羅蔚然說話,木三是自己追上韋木跟過來的。現在木三開始後悔,自己當時怎麽就那麽大的膽子!
他跌倒在地,後背撞在青石闆的地面上格外的疼。
“那邊!”
韋木對着他喊了一聲,臉色變得發紅。
“好!就那邊!來人,吹角點兵。咱們木三大人指了一個方向,就王那邊屠過去。”
他抓起衣服搖搖晃晃的往外走,就好像一個喝醉裏的莽漢。木三這才醒悟過來,他跌倒的時候手指着西邊。
韋木狂笑着離去,木三看着他的背影心還在狂跳不止。
“他是一個被自己逼瘋了的人……”
木三喃喃了一句,不敢去想韋木走出将軍府大門之後會有什麽可怕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