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看了一眼山坡那邊沒有受到一點兒破壞的糧倉,又看了看站在對面臉色白的有些吓人的晏增。
“你帶兵抵抗不是過錯,沒有焚燒糧倉是功績,所以我不會殺你。若你願意留在我黑旗軍中做事,我會安排給你一個合适的位置。如果你不願意留下,随你離去。”
“晏曆真的死了?”
晏增又問了一遍。
“是”
方解點了點頭:“他和沐廣陵的獨子沐閑君帶五千兵馬戍守蓬萊島,被洋人的水師圍困不得突圍,海路被洋人水師切斷,陸地上的沐府援兵過不去。他們兩個帶着士兵死戰月餘,聽說全部戰死,沒有一人活下來。”
晏增苦苦笑了笑:“我一直以爲自己比他更有擔當,比他會更有成就所以才會遠離東疆。他這一死,就算我以後再有成就還有什麽意義?他的死,死在那麽高的地方,隻能讓我仰望。”
他看向方解:“東疆那邊在苦戰,你爲什麽卻帶兵向北?”
“我已經分兵十萬奔赴東疆馳援沐廣陵,之所以沒有帶着全部人馬東進,是因爲黑旗軍的調動會有多大的影響你也明白。我若帶着黑旗軍所有兵力向東,隻怕我辛辛苦苦穩固下來的西南就會被别人占了。而且我帶兵向東所過之處,那些人會放心大膽的讓我數十萬大軍過去?”
晏增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臉色一變:“你覺得東疆守不住?”
方解沒有回答,隻是看着晏增。
“我知道了,鎮國公預料東疆守不住,所以你帶兵攻打長安。”
“長安城對于現在的大隋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哪怕還沒有人攻進去,但長安城早就不是楊家人的長安城。如果能在東疆将洋人擋住自然最好,如果擋不住,長安城就是最後一道防線。一旦洋人攻破長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漢人的江山就丢了。我信不過别人,所以我要自己來守長安。”
方解緩緩說道。
晏增想了想說道:“能不能把黎陰城裏的人馬還給我,我要回東疆去。”
“以你這萬把人,根本到不了東疆。”
方解搖了搖頭:“就算你真的是回東疆抗擊外敵,但你這萬把人的隊伍回去的路上會被多少人視爲一塊肥肉?并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将自己的力量都用在抵抗外敵上,旁觀者的數量或許比願意抛頭顱灑熱血的人還要多些。”
“中原人……”
晏增搖了搖頭:“爲什麽我們在這種時候永遠不能所有人都一個心思?”
“不隻是我們。”
方解道:“這個世界上不隻是漢人如此,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如此。有人願意爲了守護家園哪怕死也無怨無悔,有人覺得不管是誰坐江山他安心做順民就夠了。平民百姓不一定全部都是随遇而安,家有勢力者不一定都懂得民族大義。換一個位置,如果現在是我們攻入洋人的國家,那麽也會有人反抗,有人投降。”
晏增問:“鎮國公不放我走,是想讓我帶兵助你攻打長安?”
“我手下不缺你這點兵力,也不缺你這樣的人。”
方解看了晏增一眼:“你這樣的人算得上是将才,放你走确實有些可惜。不過匹夫尚且不可奪志,我強行留下你也沒有什麽意思。多你一個,我心中自然高興。少你一個,也不會讓我寝食難安。”
“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晏增點了點頭:“我可以協助國公爺北上,此去向北三關十六城的守将,多與我熟識。我若是寫信勸降,當有幾人會答應。”
方解點了點頭:“若如此,不僅是一件大功勞,還是一件大功德。”
……
……
西域
大草原
大輪寺
闊克台蒙哥曾經很多次登上這座恢弘的廟宇,以往來的時候,這廟宇道路兩側會站滿了僧人歡迎他,會有人奏響動聽的樂曲,會有人灑落鮮豔的花朵。但是這次,他走上大輪寺的時候顯得有些孤單寂寥。
道路兩側一個人都沒有,這裏倒像是一座已經荒廢了很久的寺廟似的。
一道巨大的傷痕貫穿了大輪寺,如果将大輪寺視爲一座巨大的沙雕,那麽這道傷痕就是被一個調皮的人用木棍在沙雕上擂了一下,将這完美恢弘的建築毀了容貌。這裏曾經是草原上數以億計的牧民心中無可替代的聖地,如果能進入大輪寺會,他們将永生難忘。
戰争,沒有摧毀這座寺廟,但是多多少少摧毀了一些人的信仰。
“我知道你早晚會來的。”
聲音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飄過來,好像在極遠的天際,又好像就在耳邊。闊克台蒙哥聽到這聲音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當初他雄心萬丈的想要滅掉佛宗,讓黃金家族的統治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戰争看似結束的時候他得知了一些秘密,以至于現在的他哪裏還有什麽雄心,好像一副失去了精神的軀殼一樣。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不相信你是神。”
蒙哥腳步頓了一下,擡起頭看向大輪寺上面:“神是無情的,但你現在像是在譏諷我。你似乎在等待着我如一個戰敗者那樣沮喪的出現在你面前,接受你的譏諷。”
“如果我不是神,那麽誰還敢說自己是神?”
聲音的飄渺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不帶着一點生氣。蒙哥這是第二次聽到這個聲音,第一次,是他以爲自己就要攻破大輪寺的那天。
“你對神的理解是什麽?”
聲音問。
“萬能”
蒙哥回答。
聲音消失了一會兒,然後有些感慨似的說道:“我不是萬能的,這世上畢竟還有些事是我不能做到。你說神是萬能的,其實是錯的理解。神不是萬能的,如果是的話,那麽也就不會被我刻意改造了這個世界它卻沒有任何舉動。”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蒙哥問。
“想要讓這個世界的發展在一個正确的方向上,而不是再一次經曆錯誤。”
“再一次?”
蒙哥有些不懂。
“是的,再一次……我所經曆過的事是你永遠也不會想象的到的,用盡你的全力去幻想地獄的模樣,你能想出來的樣子不如真正地獄的萬分之一。如果你也曾見過那樣的地獄,你就不會懷疑我的決定。”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決定是什麽。”
“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服從。”
“若我不服從呢?”
蒙哥很認真的問了一句。
聲音消失了好久,在沒有出現。這個時候寺廟的大門被人吱呀一聲從裏面推開,一個看起來已經蒼老到随時可能死去的老僧拄着一根拐杖緩緩的走出來。那個不太高的門檻,對于他來說就好像是一座極難翻越過去的高山。
“進來吧”
老僧用了很長時間才邁出門檻,隻說了一句話後居然又往回走,然後是再一次艱難的擡腳,醞釀很長時間後邁過去另一隻腳。
“這麽艱難的出來隻說一句話又回去,你何必出來?”
蒙哥問。
“有些事,不能逃避。”
老僧回頭看了他一眼:“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門檻,你覺得沒必要跨過去,是因爲你在門裏看到了門外的風景,覺得出不出去都一樣。門開着,你覺得你看清楚了。其實你沒看清,因爲門外很大很大。”
他說的話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然後他笑了笑:“這是上一個人這樣告訴我的,我一直覺得是句屁話……”
“上一個人?”
蒙哥越發覺得佛宗神秘了。
“上一個人是什麽人?”
“上一個人是什麽人?”
老僧似乎是仔細想了想,然後很自然而然的回答:“上一個人就是上一個我啊,下一個人就是下一個我啊……你怎麽這麽笨?”
……
……
“知道我爲什麽要邁出那個門檻嗎?”
老僧問蒙哥。
“不知道,你解釋了半天,我也沒有聽懂。”
蒙哥回答。
“剛才都說了,我說的那些話是我當初問上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回答。我問,爲什麽他那麽向往着邁過那個門檻。他就是這麽說的,當時我也沒懂。但我和他不一樣,我之所以跨過那個門檻是因爲我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當我連一道門檻都邁不過去的時候,我估計着離死就不遠了。不過我不害怕也不傷心……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有幾個人是真真正正無欲無求的老死的?”
蒙哥想說你真無聊,可是心情不好他也懶得多說什麽。
“再問你一個問題。”
老僧眯着眼睛看了蒙哥一眼,似乎并不在意蒙哥的心事:“你知道,佛宗爲什麽存在嗎?”
“爲什麽?”
蒙哥重複了一遍,然後仔細的想了想:“爲了控制百姓?”
“嗯,算是很标準的答案。”
老僧點了點頭:“其實如果沒有一千多年前的大輪明王,佛宗還是會出現的。我聽聞在中原有個叫南燕的國家,國都叫做大理城,大理城裏有個大和尚名字我忘了。也許,那個大和尚的佛,才是真的佛。而佛宗的佛,不是真的佛……具體說是什麽,連我都不能完全解釋清楚。”
“他讓你出來接我的?”
蒙哥對老僧的話題不感興趣。
“他?”
老僧想了想:“是吧……你知道他是誰嗎?”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發問,你能不能回答我的問題?”
蒙哥有些不耐的說道。
“不能啊。”
老僧搖了搖頭後認真的說道:“我已經活了這麽多年,我想不明白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比你多的多啊,我可能就快老死了,所以我比你更迫切的想知道答案。簡單來說……我憑什麽回答你?”
然後他問:“你知道,什麽是佛宗嗎?你知道他是誰嗎?”
“你真的老糊塗了。”
蒙哥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他啊……”
老僧語氣很輕的喃喃了一句:“是惡魔……想主宰世界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