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接受你剛才所說的大隋已經沒了的話。”
楊沁顔現在的表情有些奇怪,她剛剛去嘗試着如方解一樣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此時因爲心情的激動以至于就連喝下去的豆漿放佛都能卡在喉嚨裏似的。一個樣貌漂亮的女孩子,哪怕是這樣的表情也有動人之處。
方解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遞過去:“其實你早已經接受,隻是有時候承認比接受更難些。”
楊沁顔微微一怔,下意識的接過方解的手帕擦了擦嘴角。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事,她絕對不會用别人的東西。
“大隋還好好的時候,我一直堅信大隋能綿延至少一萬年。我也堅信大隋的百姓是世間最幸福的百姓,沒有欺淩沒有不公。到了現在我還是堅信,如果不是李遠山在西北作亂,大隋的百姓依然裹着最舒服的生活。”
她說。
“矛盾本就不在李遠山身上。”
方解讓老闆将吃剩下的蔥油餅包起來:“大隋從立國之後,包括你的父親在内的曆代皇帝一直在玩一個危險之極的遊戲,這個遊戲的名字叫做一手托天平……是大隋的曆代皇帝,不斷的促使催進着朝臣之間的互不信任。皇帝則沉迷于這種遊戲中難以自拔,因爲那是運用權力和智慧帶來的快感,能讓人上瘾。”
“從楊堅開始,大隋的皇帝們始終奉行着一個準則,那就是不可抑武揚文,這固然是從前朝鄭國那裏吸取來的教訓,可凡事都有一個度,過了度,就會出現弊端。鄭國的時候重文輕武,文官的權勢之大讓人咋舌,而武将的地位之低同樣令人咋舌。以至于到了楊堅起兵的時候,鄭國的軍隊裏指揮作戰的不是真正有本事的武将而是文人監軍。”
“從後勤補給到前線指揮,全都是文人在做主。這樣的戰争如果鄭國最後打赢了才是怪事,正因爲如此,楊堅從建立大隋之後就一直強調武将的重要性,以至于到了後來一道總督看似職權極重可論地位和戰兵的大将軍無法相比。這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面,是你們楊家人自己造成的。”
“不得不說,楊家的曆代皇帝沒有一個庸才,每一任皇帝都精明的讓人敬畏。可正因爲如此,每一任皇帝都醉心于權謀之術。看起來的穩固和平衡,全是皇帝一隻手托着。所以即便沒有李遠山在西北造反,當你的父親病重過世小皇帝登基,矛盾還是會爆發出來。因爲小皇帝,沒有那個能力再做到平衡。”
楊沁顔靜靜的聽方解說完,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這些隻是你的推測,如果沒有李遠山造反父皇會爲承乾準備好一切!”
“沒錯。”
方解點了點頭:“他有能力安排好一切,但安排不好楊承乾的性格。大隋曆代皇帝都是選最優秀的皇子作爲繼承人,你的父親隻有楊承乾這一個兒子,他沒的選。更何況……你又怎麽知道,這亂局不是你父親自願弄出來的?”
“爲什麽!”
楊沁顔立刻激動起來。
“我也隻是閑來無事的時候想想……”
方解看了楊沁顔一眼:“你父親登基之初就知道了楊堅還活着,需要你們楊家子孫後代最純淨的血液支撐,而他身有重病,注定了或不了多久。楊堅已經不再是你們養家敬畏的先祖,而是一個讓每一任皇帝都膽顫心驚的禍端。你的父親做出了選擇,他隻要了楊承乾這一個兒子,然後故意将大隋逼到亂處,逼迫楊堅複活……”
“父皇不會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
楊沁顔反駁道:“他是我見過最有智慧的人,沒人能比他更強。”
方解笑了笑,語氣很輕和的說道:“正因爲他聰明,所以他覺得自己可以改變大隋改變楊家。隻是,他沒有想到楊堅會是那樣的冷酷無情。剛才我說,你父親知道了楊堅還活着之後,尤其是知道了你祖父違背了楊堅留下的祖訓之後,他心裏肯定有了什麽變化。他不想讓楊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子繼續這樣的命運,所以他想出來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辦法。”
“或許,從一開始李遠山在暗中籌謀造反他就知道,甚至他有可能知道李遠山會勾結蒙元人入關,當然,這隻是我猜測。他本想讓大隋西北一隅亂起來,而他病重,楊承乾還小,是最合适的把楊堅放出來的機會。他想用西北一隅之亂,來根除楊堅對楊家的影響。”
方解緩緩道:“他以爲,他有能力把戰亂控制在西北。西北本就疲敝,即便是亂了對于大隋來說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等到楊堅出來之後他已經死去,而楊承乾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楊堅唯一的嫡系後人。你父親堅信,即便楊堅再無情,也不可能斷了血脈相承……他認定了楊堅不會殺楊承乾,這是他爲什麽隻要一個兒子的緣故。”
“他錯就錯在,對楊堅抱有希望。”
楊沁顔聽的有些發愣,明明覺得方解的話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可越是仔細去想,越覺得方解的話真的有些道理。
如果楊堅正常些,難道不是會按照方解說的那個方向發展嗎?
楊堅不會殺楊承乾,然後楊堅會爲大隋平定西北的叛亂。然後父親再有什麽安排,或是除去楊堅或是逼走他……這才是父親的構想?那麽除掉楊堅的人是誰?難道是萬星辰?
如果是萬星辰……
楊沁顔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大隋的亂局,難道真是父親一手造成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隻能說明兩件事。”
方解道:“其一,你父親對楊堅不了解也沒有去懷疑更多。如果他想到了一個開國皇帝複活之後是什麽心情,也許就不會那麽去做了。做過皇帝的人,怎麽可能對皇位沒有心思?其二,你父親忽略了一直以來大隋穩固的前提,那就是皇帝托着這平衡。他死了,那些從來就不曾相互信任過的朝臣就是最大的變故。”
“說的簡單些……你父親沒有看透人心。”
方解總結了一句。
楊沁顔默然無聲,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如果方解的推測都是真的,那麽時至今日楊家的下場豈不是咎由自取?
……
……
“人太聰明,就會自負。”
方解和楊沁顔順着固原城的街道緩步而行,楊沁顔一路上都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一步一步的移動,怔怔出神。
“你父親也許隻有在臨死之前才恍然,原來這一切從他開始謀劃就已經超出了掌控。我當初在西北見過他,和他談過。從他那個時候的神情和言語中,我隐隐覺着他是想死在西北的。他最初的設想或許就是引發西北之亂,然後他率軍親征平叛死在外面。隻有死在外面,楊承乾才能在不知道那秘密的情況下繼位。而這個時候,知道那秘密的隻有萬星辰。”
“萬星辰會放出楊堅,楊堅會帶兵去西北平叛。然後,萬星辰殺掉楊堅。爲了保證大隋的戰亂禁锢在西北,你父親一定求過萬星辰,讓萬星辰南下踏平通古書院。因爲你父親知道,一旦西北戰亂,通古書院那些人肯定不會老老實實的看着。”
楊沁顔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她一直以爲離開了長安城之後的自己已經成熟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整日裏渾噩的快樂,而是憂傷的看破一切。聽到方解的這些話之後她才驟然發現,原來這麽多事自己連想都不曾去想過。
她一直以爲是那些該死的臣子禍害了大隋,卻不曾想過楊易會有這樣的打算。
“因爲……父皇自負?”
她喃喃的問了一句。
“大隋的皇帝都自負,這本是好事。因爲他們每一個都有能力将朝臣玩弄于手掌之間,平衡朝野。如果你父親不是想根除楊家的隐患,那麽也許大隋現在隻是小亂而沒有觸及根本。”
“可是,這世上總是有那麽多的不如意,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按照一個人設定好的來發展進行。你父親本想死在西北最終卻不得不改變,因爲萬星辰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在他的計劃中,萬星辰才是最重要的那一步棋,而不是楊堅。”
方解一邊走一邊說道:“所以他拼了命,就算是抛棄十幾萬人馬也要趕回長安城,将這個秘密告訴楊承乾。”
“然後承乾他受不了這一切,最終選擇了自己了斷自己。”
楊沁顔喃喃道。
“楊承乾有傲骨。”
方解由衷的贊了一句:“楊家的人,都有傲骨。”
“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局?”
楊沁顔問:“如果這真的是父親安排的,那麽從他開始安排……大隋就已經滅亡了。”
“你父親這一手棋做的太大。”
方解忍不住搖了搖頭:“他想用數十萬大隋精銳軍隊加上西北諸道江山,來換一個楊家後世子孫無憂……這局太狠太大,他根本控制不住。”
方解想說玩火**這四個字,沒有說出口。
“你說這些,隻是想讓我理解你現在要攻打長安城?”
楊沁顔忽然問了一句。
方解沉默,似乎對這個女人的思維有些惱火:“我需要很多人的理解,因爲我現在肩膀上挑着的東西太沉重。可我真的不需要你理解我,因爲無論你理解還是不理解,我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
“我……”
楊沁顔愣了一下:“原來還是這麽的不重要,可有可無……”
話裏的傷,觸及了方解。
“你自己尚且如此想,别人怎麽想?”
方解道:“隻看你這重要,是和什麽放在一起。與自己未來放在一起,沒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與江山社稷放在一起,你不重要。”
這話有些冷,不似勸慰。
方解,也不是勸慰。
他隻是想讓這個女人明白過來,她什麽都改變不了,能改變的……隻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