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就好像他不知道從江南追到長安城用了多少天。醒過來的時候方解隻有一個感覺,頭痛欲裂。就好像昨夜裏喝光了一壇子陳年美釀一樣,腦子裏漿糊似的一片混沌。
他醒過來的時候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裏,馬車搖搖晃晃的走着似乎并不着急。
然後他看到了那幾張熟悉的嬌美面容,卻一個個都那麽憔悴。
他的女人們幾乎都在,就如他追着楊堅一路追到長安城一樣,她們的追着他的足迹也到了長安。隻是,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方解對她們歉然的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解釋。
然後他發現,沒人怪他。
“再睡會吧,天才黑下來。”
沐小腰幫他蓋了蓋被子,脖子裏傳來的溫柔溫暖讓他覺得特别舒服踏實。沉傾扇坐在他另一側,而沫凝脂則坐在窗邊看着外面,似乎對方解醒不醒過來一點兒也不在意。然後方解就聽到了鼾聲,不大,但很深沉。
方解發現了一個胖子,睡的那麽香甜。
“這家夥……”
方解搖頭笑了笑。
“找到你們的時候,他和你都在羅蔚然的肩膀上。我們不知道羅蔚然要把你們帶到哪兒去,但似乎他對你沒有什麽惡意。不過也沒敢在長安繼續停留,連夜就出了城。”
沐小腰解釋道。
“我睡了多久?”
方解問。
“七天”
沉傾扇回答:“京畿道已經走了大半了,你才醒過來。這一路上若不是你呼吸一直平穩,隻怕都會錯覺你已經死了。”
方解搖了搖頭:“從江南一直追到長安,全是靠跑的……也不知道爲什麽,在我和項青牛去楊堅的大營之前,渾沌就不見了。那天夜裏它就顯得很煩躁不安,一直在我的房間外面來回走着。我心裏想着和楊堅聯手殺大自在的事,也沒在意。天亮之後,它就已經不在了。”
“我們感到固原城的時候打聽你的去向,巡夜的士兵在天亮之前看到白獅子一路往西飛奔,隻是不知道往哪兒去了。渾沌的速度又太快了些,就算有人看到也不可能攔得住,再說它隻聽你和飒飒的話,其他人就算擋在前面也攔不住。”
沐小腰說道。
方解微微愣了一下,忽然想到自己在去楊堅大營之前見到的那個白衣男子。他說他要西行,然後白獅子渾沌就走了,也是向西。
想到那一個人那一頭獅子,方解忽然醒悟了什麽。他忍不住擡起手在腦門上使勁拍了一下,神情有些懊惱:“我竟是這麽笨,居然沒有想到會是他……不過也難怪,飒飒告訴我他已經死去了千年,我實在想不到還活着。不過現在想想,大輪明王尚且可以活上一千多年,他開創了修行一道,怎麽也不會比大輪明王差才對。”
“你在說誰?”
沉傾扇問。
“還記得那個穿白衣的男人嗎?”
方解道:“就是上次你們和飒飒一起追的那個白衣男人。”
“他是誰?”
沉傾扇問。
“如果這次沒有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飒飒的先祖,開創出修行的那個人……曾經在西域草原上縱橫爲王,大輪明王也不過也是他的随從。”
“桑亂?!”
沐小腰和沉傾扇幾乎同時說出這個名字。
她們都聽桑飒飒講起過她家族的故事,所以對桑亂這個名字都不陌生。雖然中原人一直不承認修行一道來自西域,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那個叫桑亂的男人是天下唯一的事實。正是那個男人在一千多年前在桑樹下悟道,才會有修行者一千年的地位。
“不會是他吧?”
沐小腰滿眼睛裏都是不可思議:“飒飒說他已經死了的,被大輪明王偷襲害死了。”
“隻能是他了。”
方解道:“我記得他曾經特别在意飒飒,還對我說過若我負她就殺了我。飒飒幾次對他出手他都手下留情,而且在知道飒飒懷了身孕的時候眼神裏的喜悅我現在還記得。就在我去楊堅大營之前,他來找過我,告訴我他要西行。他還說也許他已經想到了這個世間的秩序何在,所以打算去看看。”
“他才走,渾沌就失蹤了。”
“可是……”
沉傾扇問:“以前你也不是沒有見過那個白衣男人,渾沌也跟在你身邊,爲什麽以前渾沌不追着他離開?”
“或許……”
方解忽然心裏一緊:“渾沌有着遠比人要靈敏的感覺,難道桑亂這次有危險?”
他的話說完,馬車裏的人全都安靜下來。
“這件事回去之後,我看還是不要告訴飒飒的好……她帶着甯兒,本來就擔心着你,這次我們出來這麽久也沒來得及發一份報平安的書信回去,她心裏一定急着。若是再告訴她桑亂還活着她一定格外驚喜,然後告訴她桑亂這次可能會死……這樣的起落,我怕她會受不了。”
沐小腰說道。
“是很殘忍。”
沉傾扇搖了搖頭:“可知情,是她的權利。因爲她是桑亂的後人,沒人比她更有資格知道真相。”
方解腦子裏有些亂,一會兒是桑飒飒那張清純絕美的臉,一會兒是白衣男子微笑着對他說那些不着邊際的話。他的身體還極虛弱,腦子裏想的事情多就開始發沉,沒多久竟是又昏睡了過去。
……
……
這次方解沒有睡多久,天快亮的時候就醒了過來。和昨天蘇醒過來相比,沒有了頭疼,精神狀态也就好了許多。他沒急着睜開眼,而是先試探着感受了一下丹田氣海。審視之下,能清晰的察覺到那七條氣脈又重新出現在丹田氣海中,便是那條原本沒有成型的氣脈也已經健全起來。
沒有了那血海一樣的詭異紅色,方解心裏還是有些擔心這紅色是不是和羅耀有關。
然後,他就聞到了一陣香氣。
睜開眼看了看,就看到那個胖子坐在他身邊,手裏攥着一條雞腿啃的津津有味,手上,嘴角上的都是油漬,衣服上和旁邊扔着許多雞骨頭……
“你吃了多少?”
方解忍不住問了一句。
“哪裏是我在吃,分明是我肚子裏的小寶貝在吃呢……”
見方解醒了,項青牛臉上一紅連忙解釋了一句。可是這解釋卻有些詭異,以至于馬車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幾個女子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放肆,抿着嘴憋的都有些難受,便是沫凝脂的嘴角都向上勾了起來,瞧着就是忍的極辛苦。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話裏有些歧義,項青牛立刻呸了一聲:“啊了個呸啊啐……我說的是魚,我在喂魚!”
方解笑着搖了搖頭:“沒事了?”
項青牛也不在乎什麽,油乎乎的手就在那身髒兮兮的道袍上蹭了蹭,然後撕下一塊雞肉遞給方解:“這是咱們今兒一早經過狼谷縣的時候買的香菇雞,味道真的不錯。沐姐姐買了七隻,她們三個吃了一隻,我才吃了五隻半,還給你留了最好的半隻……”
他看了看自己撕下來的雞屁股,顯然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
“開始是買了三隻,還沒走出去三十米他就吃完了兩隻……”
沐小腰抿着嘴兒笑:“隻好回去再買。”
“你現在這個樣子若是走出去,誰信你是道尊?”
方解笑着說道。
“管他那麽多幹嘛!”
項青牛揉了揉肚子,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反正現在我走出去也沒人相信我是道尊,我還顧忌個屁?而且你不要以爲沐姐姐買了幾隻香菇雞就夠了,那是沐姐姐心疼我。我追在你屁股後面跑了大半個中原,你怎麽補償我掉的肉?”
方解仔細看了看,發現項青牛居然真的瘦了些,也黑了些。原本白白胖胖水水靈靈,就好像一朵剛出鍋的白饅頭,現在好像一坨剛出鍋的荞麥饅頭。
“我沒追上你,楊堅死了?”
項青牛收拾了一下心情後問道,語氣也變得認真起來。
“死了”
方解點了點頭:“我隻是沒有想到,會是撲虎殺了他。”
“撲虎?!”
項青牛顯然愣住,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長長的歎了口氣:“那個黑娃子……真特麽苦,想想就苦。”
……
……
最近這些天日子過的有些渾沌,所以方解竟是忘了季節。他撩開馬車車窗簾子往外看的時候才驚訝的發現,京畿道的樹木上已經半秃,地上落了一層樹葉,原來又到了深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竟是過的這般快。
之前一路追楊堅的時候,哪裏有心思注意那些落葉。
“如果再回長安的話,應該去拜祭一下。”
項青牛的心情顯然還沒有恢複過來,撲虎殺了楊堅然後帶着楊堅的屍體進入陵墓深處,不需要去懷疑什麽,撲虎的選擇必然是和他大哥一起離開這個世界。項青牛是個看起來油滑但性子裏不失憨厚的人,和撲虎有些相似。他們兩個人雖然也沒見過幾次面,但很奇怪的是撲虎竟是真的那麽輕易就能讓人把他當最好的朋友看待。
這是撲虎性格裏的魅力,誰能誰敢說他醜?
“他不醜……”
項青牛垂着頭,看着自己髒兮兮的道袍:“我忘了告訴他。”
“我也忘了告訴他。”
方解将簾子放下來,摸了摸,沒有摸到酒壺也沒有摸到煙鬥。
嘴裏有些發澀,想喝酒,想抽口煙。
“咱們還會再回長安的吧?”
項青牛問。
“會的”
方解點了點頭:“再回去的時候,就讓長安城變一個模樣吧。曾經的肅穆變成了死氣沉沉,曾經的壯闊變成了僵硬……再回去的時候,一定不能讓長安這樣消沉下去。”
“我突然……”
項青牛看着方解,有些發苦的笑了笑:“特别想養一頭牛,喂它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