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方解在大營,每天早晨都會例行去長公主楊沁顔住的院子轉一圈,問問需要些什麽,有什麽想做的事。而每天的對話都很蒼白無力,基本上也隻是那幾句話而已。長公主似乎已經從最初的滿懷希望變成了沒有希望,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窗口發呆。
今天
她看到方解的第一句話,卻和往日有些不同。
“大營裏殺人了?”
她問。
“是”
方解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屋子裏已經快要枯死的盆栽,找了些水澆了澆。這盆栽很好養活,隻要偶爾澆水就能保證它活着。可是現在它活的有些無精打采,也不知道這屋子的主人已經多久沒有在意過它了。
“和我有關嗎?”
楊沁顔問。
“殿下爲什麽這麽問?”
方解反問。
楊沁顔看了方解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還要裝作不知道?沒錯,當初我離開皇宮來投奔你,其實不是投奔你而是羅蔚然。羅蔚然失敗了,因爲這件事你手下的骁騎校裏被清理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想必不在少數。我剛到黑旗軍中的時候是張楚負責照顧我的,現在他也快死了吧。”
“女人總是會這樣胡思亂想嗎?”
方解在楊沁顔對面坐下來:“張楚是因爲枉法貪墨,和長公主沒有一點關系。至于因爲羅蔚然而清理了多少人,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很精确的數字……六百三十六人,不過,沒幾個死了的。”
楊沁顔顯然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議的看了方解一眼:“你居然沒有殺光?”
“有些人該殺,必須殺。有些人不該殺,爲什麽要殺?”
這話讓楊沁顔更加吃驚,她好像看着怪物一樣看着方解:“如果這件事是發生在任何人的隊伍裏,隻怕都不能容忍吧?”
“我可以忍”
方解道:“因爲我堅信我沒有殺的那些人,不會害我。”
“這是婦人之仁。”
楊沁顔語氣有些失望的說道。
“說的好像你不是個婦人似的。”
方解搖了搖頭:“我知道殿下心裏有些不甘,你本以爲到了黑旗軍之後,可以借助黑旗軍的力量幫你們楊家把天下奪回來。出于這個目的,如果羅蔚然殺了我當然也是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你甚至會覺得有些快意吧?”
“到了現在,黑旗軍也沒有按照你的意願去做什麽,而最讓你不能忍受的……是我居然連你這位長公主殿下的身份都不去利用,這讓你覺得很失敗很失望,對嗎?”
“是”
楊沁顔沒有否認:“我是長公主,是現在楊家可能唯一還活着的人了……我這樣的身份,你不該利用嗎?我本以爲你會盡快把皇帝已經被逼死的事宣揚出去,然後打出爲君報仇的旗号,這不是名正言順嗎?”
“是”
這次輪到方解說是。
“如果殿下不提起這件事,或許我會一直沉默下去。因爲這和我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如果說有,也隻是我答應了一個朋友照顧他的親人而已。殿下以爲自己是至關重要的那個人,而我卻把殿下你安置在大營裏根本就沒有利用你的意思……挫敗感?是這樣嗎?”
“你這話什麽意思?”
楊沁顔聽出方解話裏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味道,立刻問了一句。
方解搖了搖頭:“有些事不讓你知道,是因爲還沒有到你該知道的那天,而且,有些事也不應該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不是一個合适的人,最起碼對你來說我不是。而殿下以爲自己擁有的東西,未必是真的擁有。”
“你說清楚!”
楊沁顔看着方解說話,聲音有些尖銳起來。
“我現在隻能告訴你……”
方解起身:“你絕不是楊家現在的唯一血脈,你還有親人在。”
“是誰!”
楊沁顔猛的站了起來。
“是一個和你做出的選擇完全不同的人,她不會爲了什麽大隋的江山社稷而煩惱,因爲從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經不在把自己當做楊家人了。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并不孤單。”
方解起身,似乎失去了談性:“我能依稀猜到一些殿下的心思……殿下覺得我應該利用你的身份才對,而你也在等着我利用。隻要我把皇帝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因爲是出自你的消息,所以很多人都會相信。到時候,長公主的旗号一亮出來,會有很多人來投奔,每逢亂世,從不缺自以爲聰明準備站隊的人。而隻要有些人,你就能利用他們,你覺得你靠自己的智慧可以找到幫手,然後除掉我……”
“女人往往都覺得自己比男人要聰明的多……”
方解走出房間,沒回頭:“其實,這樣想的女人,多半有些傻。”
楊沁顔看着方解離去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極濃烈的失落感。她不确定這失落感是因爲什麽,是因爲方解對她的不利用還是某些别的事。但是,她忽然很想撲進一個人懷裏放聲大哭。
這個時候,她不自覺的想了想,自己能撲在誰的懷裏哭……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
……
江南
小勝山西五十裏
站在高坡上的金世雄舉着千裏眼往前看了看,遠處平原上的厮殺已經到了白熱化。他麾下的人馬正在瘋狂的進攻,而朝廷的人馬則結陣防禦,步步爲營。看得出來,指揮朝廷人馬的那個将領是個極有本事的,不管他如何變化,那人始終沒有上當。
“大将軍,這樣打下去,就是這五十裏的距離隻怕沒有一個月也拿不下來!”
他部下一個将領歎道:“朝廷的人馬隻是穩穩的防守,絕不主動出戰。他們吃虧了就主動退一些,等到咱們攻勢緩下來,他們又頂回來一些。這樣拉鋸一樣的争奪,已經足足二十天,咱們連十裏路都沒有向前移動。”
金世雄眉頭皺了皺,手下人說的事他何嘗不知道,正因爲朝廷人馬這樣穩妥的防守,即便他露出一個又一個破綻也不反撲,所以他才會煩惱。
“柳州那邊應該也到了最緊要的時候了。”
金世雄放下千裏眼,擺了擺手吩咐:“再上去兩軍人馬,從兩翼夾擊。天黑之前,盡量把敵陣撕開。如果天黑之後還不能拿下來,就隻能守兵了。朝廷人馬之中的鐵甲軍似乎對夜晚沒有任何不适,而咱們的人在黑夜裏卻是瞎子……”
“大将軍的意思是,那個鐵甲将軍就是故意派兵拖住咱們,他想盡快把勝屠那邊的事解決?”
“嗯”
金世雄點了點頭,指了指小勝山那邊:“雖然千裏眼看不到小勝山那邊什麽情況,就連咱們的斥候都沒有辦法悄悄摸過去探查。但我可以肯定,現在的小勝山一定是空的,隻怕鐵甲将軍已經帶着所有人馬去圍攻柳州了。”
“大将軍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手下人問。
“離着太遠,千裏眼也看不到小勝山的情況。但你們觀察過沒有,已經至少十天小勝山那邊沒有飄起來炊煙了。”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必須加緊進攻了。”
金世雄緩步從高坡上走下去,翻身上了戰馬:“都跟着我去前面瞧瞧,這麽久了,也沒有想出來一個破了鐵甲軍的法子……”
“附近沒有适合埋伏的地形,且敵軍根本就不出來打。”
一個部下歎氣道:“鐵甲軍防禦無敵,戰力無雙,要想打赢他們确實難,可隻要地形合适也不是沒有辦法打赢。這陣子屬下一直在試圖把鐵甲軍誘騙出來,在峽谷那邊決戰,隻要他們進了峽谷,移動速度又慢,一把火就能燒死大半人。”
金世雄點了點頭,剛要走下高坡的時候忽然眼神一凜:“竟然還有這樣的高手,我本以爲那人手下隻有一個撲虎難纏,今天這人似乎更讓人心裏不安。”
他的話音才落下,之前他們站立的高坡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身穿白色僧衣,看起來也就是才二十歲左右的僧人。已經到了這麽近,金世雄才剛剛察覺出來,所以他對這個年輕僧人頗爲忌憚。
“佛宗的人?”
金世雄回頭看向高坡上的僧人。
“是啊”
年輕僧人溫和的說道:“我叫大自在,奉了大隋皇帝陛下的旨意,過來殺你。”
“大隋皇帝陛下?”
金世雄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大隋的皇帝陛下在長安城裏,你進得去長安?”
“以前是進不去的。”
僧人緩緩道:“萬星辰活着的時候,我進不去也不敢進。可是現在的長安城凡夫俗子進不去,我是肯定能進去的。不過……我不是從長安來,而是從小勝山來。”
金世雄臉色一變:“那人忍不住了?”
“是沒必要在藏着了。”
大自在微笑着說道:“到了這會兒,那個身份拿出來很好用呢。而且,佛宗立教千年,總是會有些了不得的手段,所以對外面宣布的時候,應該也不會有多少人質疑。畢竟……也不是沒有人知道陛下的身份。”
“哈哈”
金世雄忍不住冷笑起來:“楊家人……果然比任何人都現實。就連以前楊家人最厭惡的佛宗也可以聯手了,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有”
大自在忽然語氣一轉,極認真的說道:“殺大将軍你,做不出來。”
金世雄一怔:“爲什麽?你不是說要來殺我的嗎?”
“沒錯。”
大自在道:“殺你沒錯,但那是第二個選擇。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還是覺得談話比厮殺解決問題更好些,你應該知道,佛宗弟子是慈悲爲懷的。”
“啐”
金世雄啐了一口:“你自己不惡心?”
大自在道:“最早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自己确實也覺得惡心呢……可是,說的多了之後謊話都變成了真話,所以連我自己都騙了。不過,我今天來确實帶着一顆慈悲心,想和大将軍你談談什麽是智者什麽是白癡。”
他從高坡上緩步下來:“大将軍你猜,如果佛宗和大隋的皇帝陛下聯手,勝屠和你弟弟有幾分勝算?”
金世雄沉默,沒有回答。
“一分都沒有。”
大自在道:“大将軍自己也明白的,對嗎?所以大将軍爲什麽不想一想,走一條别的路?”
“什麽路?”
金世雄問。
“順從……”
大自在的聲音有些發飄,但每個字都那麽清晰:“如果勝屠敗了,金世铎作爲他的開國功臣必死無疑。大将軍你念及親情來救,令人敬佩。可如果勝屠死了,金世铎也死了,難道大将軍你也要陪葬?”
“隻要你現在點點頭告訴我,你願意重回朝廷,做陛下的人,那麽我怎麽會殺你?”
“這話真無聊啊……”
金世雄舒展了一下身體,看着大自在說道:“爲什麽你不試試殺我呢?”
大自在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那好吧……如果我現在動手,說不定你和你弟弟的祭日在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