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一章天不在看
張楚在黑旗軍中算是名符其實的老人了,從方解還沒有定下黑旗軍這個番号的時候他就已經跟随在方解身後,隻比孫開道稍稍的晚一些。他是當初方解到了西北狼乳山接管那支隋軍的時候,選擇留在方解身邊的。
這些年風風雨雨,也爲黑旗軍做了不少事。
不過此人做事雖然謹慎,但可控小局而看不過來大局。吳一道對他的評價是,此人可文可武,是個人才。但眼界太小,能力有限。吳一道的的評語很中肯……讓張楚治理一道之地,勉爲其難。若給他一郡之地,沒人能比他做的更好。給張楚十萬人馬,他無力控制最終兵敗身死是下場。給他一萬人馬,治軍将井井有條小勝尚可也不會有大敗。
但方解這個人最重情義,張楚跟他的時間久了,難免對多照顧些。爲了不讓張楚覺得自己委屈了,思前想後,方解把他安排在一個極重要的位置,雖然官位不是很高,但以他的能力縱然做不到面面俱到,可也不會出什麽亂子。
可誰知道,偏偏是在這樣的位置上,他還是讓方解失望了。
一桌酒席
一壺酒
張楚坐在那,看着面前滿滿的一杯酒有些發呆。
方解也不說話,隻是一杯一杯的喝酒。
“主公……”
張楚擡起頭看了方解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長歎一聲,然後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方解端起酒壺爲他滿了一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給你找一個什麽樣的借口開脫。我仔仔細細的把你在跟着我之後立下的功勞全都想了一遍,然後折去你的罪過,看看如何處置。”
“主公,這錯了。”
張楚放下酒杯,有些發苦的說道:“主公爲黑旗軍定下的規矩,是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我以前是做了一些事,但主公已經賞過了,而且賞的很豐厚。現在有了過錯,已經沒道理再去拿以前的功勞折換……功勞就是功勞,過錯就是過錯。”
方解看着他:“我向來知道,黑旗軍中原則最強的人便是你,可你明知道如此,爲什麽還要去觸犯律法?”
“因爲主公你。”
張楚再次把杯子裏的酒喝盡,然後笑了笑:“既然已經到了現在,屬下也沒有什麽需要忌諱的了。其實屬下有一肚子話一直想說,可這些話很多都沒有辦法說出口……毫無疑問,主公是最好的主公,普天之下那麽多英雄豪傑都算起來,也沒人能比主公待部下更好,這一點,若是有人懷疑,屬下願意以命相博。”
“論獎賞,黑旗軍最高。論福祉,黑旗軍最。論饷銀,黑旗軍最高。”
張楚道:“可是……主公啊”
他站起來,情緒有些激動:“您知道您什麽地方最讓人覺得不安不穩嗎?”
“什麽?”
方解問。
“正是您太過在意情分啊。”
張楚大聲道:“主公不夠一個枭雄,弟兄們跟着您,因爲您有情義這沒錯,可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大家都希望跟着主公能得來一個好前程,一個好歸宿。封侯拜将,光耀門楣。可主公你的許多決定,都讓手下人失望啊……”
“說吧。”
方解道。
“其一,主公做事太過念舊情,比如如今長公主在大營裏,這是多好一面旗子?若是主公舉着這面旗子出兵,名正言順!可是主公呢,隻是把這個公主養在大營裏,好吃好喝,根本就不用她!”
“其二,主公到現在已經坐擁一方天下,可名号呢?很早之前就有人勸過主公,先晉位稱王,這樣一來,賞賜下面人也名符其實。可主公一直到了長公主來之後,才接受了一個國公之位。國公爵位是不低了,但怎麽封賞部下?黑旗軍四出征戰,将領們軍功赫赫,可主公手下的将領們有個将軍的名稱,有品級嗎?沒有!”
“其三,以之前說的兩點如果得出推論是什麽?是主公沒有争霸天下的心!”
張楚哀歎道:“這第三點,才是最讓人心裏不踏實的啊。大家跟着主公是因爲主公好,也是爲了自己好,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可是大家看不到主公的野心雄心,也就看不明朗自己的前程。”
“所以……”
他話到了這,不由自主的頓了一下。
“所以,你們開始爲自己找後路了。”
方解輕輕歎了一聲,喝了一口酒:“你們覺着我的心思沒在天下之争,而是想做大隋的一個大将軍罷了。不然不會對長公主那般的尊敬,不然不會不晉位稱王。我若是隻想着做大隋的一個大将軍,那麽手下這些人自然前程都到不了一個大将軍。日後若是我助大隋恢複了天下,那麽功勞如此之大,手下人卻得不到該得到一切,心裏不甘。”
“不止!”
張楚道:“還因爲主公的旗幟不明,所以人們忐忑不安。主公若真是爲了大隋在平叛,那麽将來這樣大的功勞,大隋不管是誰繼承皇位,怎麽可能不忌憚手握重兵的主公?到時候必然想辦法從主公手裏收回兵權,必然要打壓主公部将。就如同太宗年間的大将軍李嘯一樣,就算太宗再重視再相信他,可爲了國家,也迫于其他人的壓力,自然要下手。一旦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人,何去何從?”
……
……
方解沉默了很久。
張楚看了看方解的臉色,歉然的說道:“其實這樣說,無非還是在爲自己的過錯找借口而已。錯還是在屬下等人身上,隻是因爲對主公的不信任。屬下其實深知這是自己的過錯,如獨孤文秀,如崔中振,如夏侯百川,甚至如散金候吳一道,他們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是因爲他們堅信主公将來必有大成大就。”
“他們都是心志堅定之人。”
張楚道:“主公難道沒有察覺?”
方解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什麽?”
“黑旗軍中這樣的事,屬下等人不是第一個犯的。比如……孫開道。”
張楚道:“主公,我們這些人有什麽共同之處?”
不等方解回答,張楚自己說道:“我們的共同之處都在于,能力有限,而隻是因爲跟着主公的日子久了所以被安置在頗爲要緊的位置上。我們不是散金候,不是獨孤文秀,不是崔中振,因爲他們是主公麾下最得力的人,将來必然也一樣地位在我們之上。而我們呢,将來甚至還不如現在……”
“現在主公正在打天下的時候,部下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職責,都顯得重要。将來不管是主公去坐了天下,還是爲大隋在平天下,戰事結束之後,四海清平,我們這些人在那個時候應該還不如現在把?”
他苦笑道:“我們這樣的人,将來最好的歸處,就是主公賞一個可有可無的官位,一個不高不低的爵位,靠着那份俸祿過活……既然如此,我爲什麽不提前爲自己存下來一些銀子?不管主公将來是做皇帝還是輔佐皇帝,我們都不會前程似錦,索性就去冒險,爲自己将來存一大筆銀子養老。”
方解點了點頭:“你們這樣想,是我想的不夠多。”
張楚忽然有些憤怒:“主公!”
他大聲道:“主公要有一顆枭雄之心!要有一種這天下就是我的氣勢!我說了這些其實主公根本無需去聽,無需歉然,甚至沒有必要見屬下,直接按照黑旗軍的軍律把我們拉出去砍了就是!主公何須因爲一個死罪之人的無稽辯解之詞而内疚?主公若真是心懷天下,現在就應該把屬下退出去,亂刀斬之!”
方解搖了搖頭:“有些事是我考慮不周,多謝你提醒。你說無需聽你的辯解,這錯了……我要聽你們的心裏話,是因爲我要防範在有這樣的事發生。我可以對敵人揚起無數次刀子,卻不願意對自己人揚起一次。”
他站起來,緩緩的踱步:“我聽你說這些,也不是還在考慮怎麽給你減刑。我用了幾天的時間都沒有想到,那是因爲我心裏其實已經下了殺你之決心。若非如此,怎麽可能找不到一個理由?”
“軍法……”
方解看向張楚:“就是軍法,以前我錯過一次,以後不會再錯一次。當初我該殺孫開道卻沒殺,這助漲了你們的貪欲。現在我若是不殺你,軍法就形同虛設。而我這個首領,也沒有人再尊敬。”
“是!”
張楚重重的點了點頭。
“若隻出現一個孫開道,我可以把出現這事的責任推給貪欲二字。可出了你,出了這麽多人,我怎麽還能欺騙自己這是因爲貪欲?還不是因爲自己做的不夠好?”
方解緩緩道:“所以,我要從你身上找到我的缺點。然後應對以後發生的事,到了現在,我哪裏還有往後退的路?”
張楚一怔,忽然笑了起來:“若我早見過主公這樣的眼神,未必會有今日這死罪啊……主公,你剛才那眼神之中,有天下之權舍我其誰的氣勢。”
“我今日之罪,早晚是難逃劫數的。”
張楚道:“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主公不查,我早早晚晚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其實這段日子,每每想到我收了銀子保了貪官污吏,便夜不能寐。屬下不是沒有想過找主公坦誠一切,可缺的便是勇氣啊。”
“你錯了……”
方解轉過頭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人在做,天未必在看。人在做,最終還是别人在看。什麽是天?”
方解眼神裏閃過一絲别有深意的光彩:“百姓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來維持公平,所以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天上,以爲神靈可以公正無私。其實他們自己何嘗不知道,天本無情無義?天才不會去管人間之事,再大的冤屈再大的不公也不會去管。人在做,天在看。不過是百姓們的一種幻想而已,一種寄托……換句話說……”
方解道:“誰讓百姓看到了公正公平,誰能替他們做主……誰,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