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不會去管也看不到東疆貌似平靜下的激流暗湧,也看不到明天就有可能到來的災禍,他們隻能看到今天的日子,爲了今天而奔波。已經到了這個時節正是春播的時候,官道上的行人并不多見。
田裏幹活兒的農夫們聽到悶雷一樣的聲音貼着地面從遠處卷過來的時候,紛紛起身往聲音飄來的方向去看。他們是好奇,也是借着好奇的機會直起腰身放松一下。孩子們在路邊玩耍,還沒到注意父親累彎了的腰闆爲什麽看起來那麽奇怪的年紀。他們也不理解,爲什麽父親站起來的時候會用手托着腰,會喘息,會汗流浃背。
當看到那是一支令人畏懼的軍隊過來,田裏的大人們開始帶着驚慌的呼喊孩子們離開官道。孩子們就好像遇到了危險會鑽進父母翅膀下的雞崽一樣,奔跑着沖向父母的懷抱。
很久沒有看到過軍隊調動了,所以人們都有些驚恐。
官道上那支急速沖過去的騎兵氣勢洶洶,而最前面那面大旗上的沐字則讓百姓們松了口氣。
是沐府的人馬。
這個地方距離長江岸邊已經沒有多遠,穿過村子就能看到大堤。
從長江方向過來十幾騎人馬迎着那支隊伍過去,田裏抱着孩子的父親有些得意的告訴孩子,那叫做斥候,是爲了大隊人馬探路的。孩子眼神裏都是欽佩,在這個年紀他還是認爲父親是無所不知的,有任何疑問,從父親那裏都能得到答案。
斥候首領從馬背上跳下去,快步跑了幾步然後單膝跪倒在一個身穿鐵甲的将軍面前,因爲離着遠,百姓們不知道他在說着什麽。然後他們看到那個鐵甲将軍伸手往前一指,隊伍再次出發。
“阿爺,将來我也要做那樣的大将軍!”
一個男孩依偎在父親懷抱裏這樣說。
“好”
父親開懷大笑:“我家孩子就是有志氣!”
也不知道有多少個父親這樣由衷的贊賞過自己的孩子,然後在幾年之後不得不爲了孩子将來怎麽能過的稍微好一些而頭疼。事實就是這樣,有志氣不等于……會成功。如果有一百萬個父親因爲兒子這樣的話而驕傲過,那麽這一百萬個父親中或許最多隻有一個能一直得意到看着兒子穿上那身鐵甲。
剩下的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父親,要麽手把手的教會兒子耕田,要麽手把手的教會兒子做工,要麽……在兒子穿上号衣的那一刻抹一把老淚,祈禱着兒子不要戰死在疆場上。
隊伍很快穿過了村鎮,然後順着長江大堤一路往西邊急沖。又走了十幾裏之後隊伍再次停下來,距離隊伍停下來不到二百米的江邊停着一艘大船,這是方圓三十裏内唯一适合大船停泊的地方。
曾經這裏是一個很繁華的商船補給的地方,十幾年前長江大災淹沒了兩岸百裏,這地方也毀了,誰知道水退之後棧橋又露了出來,居然沒有什麽損壞。不過因爲在五十幾裏外縣城附近修建了水寨,所以商隊沒有船再選擇這裏停泊了。
孤零零的,隻有那麽一艘船。
船上沒有任何标志,看不出來隸屬哪家商行。
身穿鐵甲的将軍擺了擺手,隊伍随即裂開了陣勢。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舉起千裏眼仔仔細細的觀察了一下之後低低吩咐了幾句,二百名騎士随即從馬背上下來,從背後将隐藏在披風下面的武器取了出來。
那是火槍,一種中原很多人都聽說過但沒有見過的東西。而沐廣陵手下這支火槍隊,似乎還有更特别的地方。當初組建的時候,蓬萊宗掌教蘇陽曾經斷言,這支騎兵隊伍是真正能威脅到大修行者的軍隊。
二百人,五十人一隊朝着那艘大船包抄過去,然後在幾十米外停住,扇形列陣,火槍槍口瞄準了船上。
沐廣陵将鐵盔從頭頂摘下來,臉色陰沉似水。
他大步往船那邊走過去,身後跟着八個身穿鐵甲手持長槊的戰将。這支騎兵隊伍裏,隻有這八個人依然還是用槊,而不是火器。
大船
甲闆上
方解獨自一人坐在那裏,面前擺着一個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盤還冒着熱氣的炖魚,那是他天亮之後親手釣上來的河魚,小火慢炖了一個多時辰,香氣撲鼻。他居然還有心情去岸上找人讨要了兩根蘿蔔,然後切成厚片墊在魚下面一起炖了。
在西北,樊固城的百姓們就習慣這樣炖魚。隻不過他們一年到頭沒有多長時間能吃到魚,樊固城東邊那個小湖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不結冰。樊固人習慣了用蘿蔔和魚一起炖,稱其爲魚鹹菜。
說實話,炖久了之後,那蘿蔔的味道真的比魚還要好吃。
不隻是蘿蔔,還會把很寬的粉條一起炖,有時候還會加上一些五花肉。這種吃法,在大隋江南一定被視爲異類。
方解夾起一片蘿蔔放進嘴裏,感受着魚香。
他側眼看了看登船上來的沐廣陵,然後伸手拿起酒壺,在對面的空杯子裏倒滿了酒。在他身後,斷了一條胳膊的沐閑君坐在椅子上,一臉的狠毒。當他看到父親的時候,居然如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帶少爺回去”
沐廣陵的視線的在沐閑君光秃秃的右邊肩膀上看了看,眉頭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幾下。後面的鐵甲護衛連忙上前,攙扶着沐閑君走下大船。
“臨時改了主意。”
方解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本打算讓我的人帶着小公爺先走一步,後來想了想,不如先把他還給你。”
沐廣陵面沉似水的在方解對面坐下來,擺手阻止了護衛要上前動手的意圖。
“很香”
沐廣陵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裏,慢慢的咀嚼:“一個人對待食物的态度如何,就能說明他對待自己的态度。鎮國公能這樣精細的慢炖一條魚,對自己自然更加在意些。所以我越發的不明白,你爲什麽要故意針對我。”
“你來東疆,第一件事,毀了我在北遼人的布局。這件事我沒有追究,是因爲說起來你終究是完顔勇的姑爺,我能爲你找到一個理由,你不想嶽父大人将來成爲你的敵人……這理由足夠了。”
“第二件事,你殺了我的兩個手下,還把人頭給我送回府裏。我也幫你找了個理由,因爲這兩個人确實是自己送上去讓你殺的。如果不是他們兩個自己找上去,你也沒機會殺了他們。這理由,也足夠了。”
“第三件事,你廢了我兒子一條胳膊。”
他看着方解:“這件事我沒有幫你找理由,因爲任何理由都沒有意義。哪怕是我兒子錯,在父親眼裏也不是錯,錯的永遠都是傷害了他的人。他沒了一條胳膊,如果我不把廢他胳膊的人殺了,那就是做父親的錯了。”
“沒錯”
方解點了點頭:“可以理解。”
“所以,我沒有理由不殺你。”
沐廣陵放下筷子,眼睛直直的看着方解的眼睛。
“我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炖了這條魚,吃完了再打。”
方解挑了一塊魚肥放進嘴裏,然後沖了一口酒,極美。
……
……
“說這些,和你廢了我兒子一條胳膊沒有任何關系。”
沐廣陵看着方解說道。
方解把最後一口酒喝掉,看着剩下的半盤炖魚有些可惜的說道:“本以爲你會吃一些,沒想到浪費了我的好意。”
這句話,一語雙關。
“你告訴我的這些事,抵不上我兒子一條胳膊。”
沐廣陵站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東疆若真面對災禍,我甯可放棄進兵中原也會守好自己該守住的每一寸土地,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十萬邊軍也謝謝你提前的示警。沐府上下,都還知道什麽重要。我可以爲了兒子去争一争天下,但不可以爲了争天下而丢了東疆。但這和你我之間的這一戰沒有關系了。”
“我本也沒想過因爲告訴你這些而避開這一戰,要想避開,我沒必要停下,也沒必要把你兒子還給你。也許正因爲我把你兒子還給你了,你覺得我是在向你示好……如果你這樣想就錯了。”
方解也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我把他還給你,是因爲以他的修爲,就算隻剩下一條胳膊未來在戰場上也能殺死無數敵人,是因爲他還能爲東疆做事。如果把他還給你了,他還是來找我,我下次就會直接殺了。”
“你爲什麽要告訴我洋人的消息?”
沐廣陵忽然問:“如果我帶兵進入中原之後,洋人大舉入侵,我倉促帶兵回防必然損失慘重,對于你來說這不是個更有好處?你現在告訴我這些,似乎在犯傻。一個目光放在最高處的人,不該做出這樣的選擇。”
“你又錯了。”
方解道:“目光放在最高處的人,才知道什麽必須放在最前面。”
方解挽了挽袖口,露出裏面潔白的襯子,特别幹淨清爽。
“讓你的人退回去吧,難免傷及無辜。你手下的火槍隊對我來說也沒什麽意義,我弄這玩意比你要早。我昨天晚上才得知你手下有一支特别的火槍隊,能夠對付大修行者。而之前我又恰好幹掉了一個天生毒體,将他的血液稀釋一些浸泡彈藥的話,能腐蝕大修行者的修爲這應該沒錯吧?”
方解嘴角微挑着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得意。
“恰好猜出來這些,是因爲你兒子帶了那人來殺我,而我又恰好是不懼怕這東西的人,所以你還是留着這支人馬對付洋人吧。洋人之中雖然沒有修行者,但有一些借助隕石而改變天地元氣的法師。”
“你爲什麽知道這麽多?”
沐廣陵好奇的問。
“誰知道呢。”
方解聳了聳肩膀:“或許是因爲**心的比較多……來吧,打完了這架我還得趕回去,這件事不止要告訴你,還要告訴中原各部勢力,還要告訴朝廷。自己人打的再熱鬧也得歇歇了,而且有件事你估計的還是錯了。正如你會因爲洋人可能入侵而立刻放棄了進入中原的打算一樣,在中原也有很多很多願意爲了這件事而暫時放棄拼争的人。不信的話你且看着,當洋人的軍隊踏上東疆土地的那一刻,有多少人願意祝你一臂之力。”
方解緩緩道:“有些事,能改變彼此是敵人的立場,我始終相信這一點。”
沐廣陵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沒必要打了。我殺不了你。”
他回頭看向遠處:“這筆仇,留到我殺盡洋人的那天再跟你算。”
他轉身大步而行:“方解,我告訴你!我沐廣陵之所以能在東疆立足,之所以大隋皇帝都不願意換了我,正是因爲我知道什麽事重什麽事輕!沐府爲鎮守東疆流過太多的血,今天,若再有外敵入侵,沐府人的血絕不會流在别人後面!隻要我不死,早晚會再來找你!我兒子一條胳膊的賬,永遠不可能抹消!”
方解看着那道身影遠去,雙手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