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遠方來……”
周長眉微笑着說了一句,後面半句話被方解接過去:“很糾結。”
周長眉被卡住後面的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本來坐在他身邊的沐閑君一直低着頭壓制心裏莫名的煩躁和怒意,聽見方解這樣說話心裏更加不舒服。隻是他這麽多年來一直以溫良厚德的樣子示人,已經成爲一種習慣。所以他擡起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挂起很友善溫和的笑意。
“公爺在此等候,所以許多事反而不用糾結了。”
他抱了抱拳:“家父聽聞公爺或是來了東疆,卻還不肯相信,所以才讓我和周師叔來看看,若真是公爺來了此處,我沐府理應款待。之所以沒有貿然露面是因爲怕擾了公爺正事,隻是沒想到公爺的消息得到也這般快,黑旗軍的實力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聽起來很客氣,其實還不是告訴方解,黑旗軍的實力再強,這裏也是東疆不是西南。你到了這最好還是老實些,不要搞什麽亂子出來。
“本是私事,所以起初并沒有打算叨擾沐府,本想趁着西南暫且安穩陪内子回家裏一趟拜見父親,不曾想才下了船就驚動了國公,實在有失禮貌。”
方解微笑道:“稍後,我會去府上拜訪甯國公。”
周長眉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也好跟沐國公有了交待,沐府向來好客,沐國公若是知道您到了,一定會很高興。他最愛結交豪傑,對公爺您更是久聞大名,一直頗爲仰慕,隻是相隔萬裏,一直無緣相見。這次既然到了東疆,沐府自然還是要盡地主之誼的。”
“先行謝過。”
方解倒了起身,要爲他們兩個倒茶。周長眉也跟着站起來道:“公爺身份顯赫,怎麽能勞頓公爺親自倒茶?還是我自己來吧。”
方解笑了笑:“我先到了這涼亭,我便是主,兩位才是客,哪有客人自己倒茶的道理?”
他端起茶壺要爲周長眉倒茶,周長眉眼神微微一凜,暗中運用内勁集于一點,想封住茶壺嘴不讓水流出來,如果方解倒茶而茶不出,那自然讓方解大大的丢一個臉面。周長眉在蓬萊宗地位很高,論修爲雖然遠不及蘇陽,但在宗門裏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是蘇陽的師弟,比起蘇陽來,性子要急的多。
内勁之力布于身前,周長眉微笑着禮讓,等着方解出醜。
沐閑君知道周長眉的手段,他在蓬萊宗這麽多年也了解自己這個師叔什麽性子。蓬萊宗以俠義爲宗旨,門下弟子多行善事,所以沿海的漁民都稱呼蓬萊宗爲仙門。在漁民們看來,這樣一群有大神通的修行者本就已經是仙人一般的存在,況且還能行俠仗義自然更加尊重。
但這隻是表面而已。
蓬萊島雖然不小,但島上被一座蓬萊山占去絕大部分,剩下的地方也不能耕種,海上氣候多變,時常都有風浪,即便種一些糧食蔬菜也存活不下來。所以這麽多年來,蓬萊宗的生活所需,大部分是向陸上的漁民們購買來的。
前幾任掌教都是清心寡欲的性子,吃的好與不好都無所謂,況且修行越高,對于食物的需求反而越低。那時候門下也沒有幾個弟子,就算沒有進項最起碼還是能勉強維持生活。蓬萊宗前幾任掌教以清靜自然爲追求,日子過的辛苦些,但最享受這種純粹的修行生活。
到了蘇陽做掌教之後,打算将蓬萊宗發揚光大,可沒有銀子就成了最大的障礙,就算能憑修爲吸引一大批人來學藝,可這些人吃什麽喝什麽?
雖然蘇陽有意結交權貴,沐廣陵在把沐閑君送入蓬萊宗之後也贈了大筆的銀子,可這對于一個想把蓬萊宗發揚光大的掌教來說,根本就不夠。
來爲宗門解決這問題的,就是周長眉。
沐閑君很清楚這個師叔什麽性子,心狠手辣這四個字絕對不能夠完全形容。白天,他是爲百姓除害的仙俠,茫茫大海上,也不知道有幾家漁船遇到危難被周長眉帶人救了,漁民們磕頭參拜,視若神明。晚上,他則指示弟子潛入陸上,劫掠商隊,搶奪富紳,手裏造了多少人命債說都說不清楚。
就連南邊牟平城外那麽多命案,其中有不少也和他脫不了關系。
牟平全是來進貨的商人,腰纏萬貫,殺一個商隊就能獲得一大筆财富。而選擇富商下手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後顧之憂。中原天下,商人雖然身有巨富,但地位低下,甚至還不如普通農夫。就算再富有,沒有地位又有什麽值得擔心的?
所以在察覺道内勁流動的時候,沐閑君就知道師叔要立威了。雖然他父親沐廣陵再三要求,不要貿然對方解出手,可到了東疆必要的實力還是要展現,如果在自己地盤都被人看不起,那也太丢人了些。
況且,周長眉感覺到了沐閑君對方解的敵意。
蓬萊宗要想發展,不可能離得開沐府的支持。沐閑君這次回沐府暗地裏謀劃促使沐廣陵起兵,其實根本就是周長眉促使的。如果說蘇陽内心裏還有些糾結的話,那麽周長眉從一開始就已經深深的陷進去,再也出不來。
權貴,财富,地位
當這些詞彙開始在一個男人腦海裏充滿的時候,那麽多半這個人已經瘋癫。尤其是當一個前半生爲了宗門戒律而不得不清心寡欲的人在後半生終于嘗到了權勢的滋味,那麽這種滋味就會讓他上瘾,中毒。
所以周長眉很清楚,自己以後的命運早就和沐府脫不開關系了。要想有個好前程,就必須爲沐府做事。而沐閑君是未來沐府的掌舵人,如果沐府将來起兵最終謀奪了天下,那沐閑君就是太子。沐廣陵死後,沐閑君就是皇帝。
周長眉既然感覺到了沐閑君對方解的敵意,自然要爲他出手。
而沐閑君,隻需要等着看笑話就是了。
……
……周長眉眯着眼睛看着壺嘴,期待着下一秒從方解臉上看到吃癟的表情。
嘩
冒着熱氣的茶水從壺嘴裏順暢的流了出來,那茶香随着熱氣婷婷袅袅的散出來,令人心曠神怡。不得不說,這絕對是難得一見的茶中珍品,沐閑君這樣家世顯赫之人更懂得茶中之道,所以立刻就分辨出來,這茶若是放在清平盛世的時候來賣……價值百金。
“請”
方解微笑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周長眉可以喝了。酒滿茶半,這是待客之道。
周長眉心裏微微一緊,方解這樣輕描淡寫的化解了他的爲難,由此可見方解的修爲也極爲不俗。他看了沐閑君一眼,然後嘴角抽着笑了笑:“多謝公爺賜茶。”
他端起杯子想要緻謝。
也隻是想想。
因爲他根本就沒能把杯子從石桌上端起來,以他的修爲,竟然無能爲力!那杯子就好像被鑄進了石桌裏一樣,紋絲不動。如果他再用裏,這杯子就碎了,甚至碎了這石桌對于周長眉來說也不是問題,可這樣一來,場面就輸了個徹底。
“怎麽?”
方解看了周長眉一眼:“這位怎麽稱呼?難道是覺得我倒的茶分量不夠?”
周長眉臉色有些發紅,握着茶杯的手放開也不是不放開也不是:“草民周長眉,是小公爺的侍從……”
“噢”
方解噢了一聲:“那倒是我亂了主次,應該先敬小公爺才對。不好意思,勞煩你把這杯茶你遞給小公爺好了。”
周長眉的手背上已經青筋畢露,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再加一點力度,這杯子必碎無疑。可這茶杯端不起來,這個面,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我自己來就是了。”
沐閑君看出周長眉的窘迫,笑了笑伸出手:“我這位師叔最了解我,知道我不喜歡喝熱茶,我曆來飲茶都喜歡和溫的,所以他想放一放再遞給我。不過,今日這茶是鎮國公所賜,我怎麽能不飲?”
周長眉紅着臉松開手,手松開之後立刻就背到了身後。
沐閑君伸出手,就要觸碰到茶杯的時候方解忽然笑了笑:“如果不渴,那就先放一放好了。”
他拿起第二個杯子,放在周長眉面前:“來,我敬你一杯。今日初見卻意氣相投,無論身份地位都是朋友,所以我也要敬你。”
看到他再次倒茶,周長眉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擺了擺:“公爺身份尊貴,草民實在擔當不起。”
這個時候,沐閑君臉色驟然一變!
他這才看見,周長眉的手掌通紅通紅的,尤其是五個手指的指肚上竟然已經沒了肉皮,血糊糊的。手心裏被燙的焦黑一片,還散發出一股子烤焦了的肉臭味。
他本已經伸出去要拿茶杯的手驟然一頓,有些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不喝?”
方解搖了搖頭:“那可惜了這杯好茶。”
“勞煩小公爺回去之後告訴甯國公,待我忙完了家事定然登門拜訪。今日還有些事要處理,就不陪兩位了。
他伸出手,坐在他身後的沉傾扇緩緩起身,将自己的手放在方解手心裏,兩個人轉身離開。
過往的行人眼裏看來,那男子一襲黑衫潇灑倜傥,那女子顔色傾城貌若天仙,真是般配到了極緻的一對兒。
而在沐閑君眼裏,那兩個人的背影如此的紮眼。
“對不起……”
周長眉羞愧的不敢擡頭,看着自己幾乎廢了的手眼神慌亂:“沒想到這個人修爲竟然如此之強,這杯子被他以内勁和石桌融爲一體,就好像一同燒制出來的一樣,若拿起杯子,隻怕連石桌都會一起碎裂。”
沐閑君的臉色變幻不停,眼神裏的恨意越發濃烈起來。
“走!”
他冷哼了一聲,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之後卻發現周長眉沒有跟上來,回頭去看,卻見周長眉一臉的痛苦之色。
“走……走不了……”
周長眉痛苦的呻吟了一聲,身子都在發顫。沐閑君臉色大變,他驚訝的發現周長眉的雙腳不知道什麽時候靴子都已經燒盡,腳燒的發黑像是凹陷進地面裏似的,如果強行把腳拔出來,也不知道會脫落多少血肉。沐閑君一瞬間就明白,方解一定是以内勁将周長眉腳下的地融了,而周長眉爲了不丢了臉面,竟是硬生生的忍着!
融了那青磚需要多高的溫度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方解這一手定然極玄妙。極快的将青磚融化,所以周長眉的靴子全都燒毀,而在廢掉他的腳之前,方解又迅速的把青磚冷卻下來,真氣轉換之快令人震驚!
“小公爺……你……沒事吧。”
周長眉指了沐閑君一下問道。
沐閑君詫異了一下,心想你已經傷成了這樣,居然問我有沒有事?一隻手幾乎被廢,兩隻腳幾乎被廢,如果人家願意,此時周長眉已經死過一次了!
可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妥,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這一眼,幾乎魂飛魄散。
他心口的衣服上有個很小很小的洞,米粒一樣。
沐閑君連忙翻看,外衣和内衣都被擊穿,心口上卻沒有一點兒傷痕。
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無比,頹然間坐倒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向方解和那個絕色女子離開的方向,眼神裏的恨意倒是淡了些,因爲其中多了幾分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