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一道的眼神緩緩的掃過那些人,那些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的面孔。貨通天下行太大了些,大到他不可能保證每一個人都是幹淨的。而這些人若是沒有被安插進黑旗軍的話,還在貨通天下行裏潛伏着。
如果他們等不到命令,那麽他們一輩子就都是貨通天下行的人。安安分分的做事,老老實實的做人。但是命令來了,所以一切都改變了。
“穆老九,我記得你在貨通天下行已經有十四五年了吧?”
他的視線停留在站在最前面那個人,也正是回答他問題的那個人。
“十六年了。”
穆老九笑的時候露出一嘴發黃的牙齒,隻是這笑容裏透着一股子苦澀。吳一道還記得他最喜歡抽旱煙,煙槍幾乎不離手。所以才有那麽黃的牙齒,看起來就好像烤糊了的白薯。
“先帝創立貨通天下行之初,我就進來了。”
穆老九閉上眼想了想:“那個時候侯爺開始着手籌建貨通天下行,我在大街做小買賣,侯爺在我攤位上吃了一碗豆腐腦,我問你吃甜的還是鹹的,侯爺說甜的,我說不賣。”
吳一道笑了笑:“嗯,我也記得。然後我說給你兩倍的錢,我就要吃甜的。你說還是不賣,你有做人的原則。我問你,明明不賣甜豆腐腦爲什麽還要問我。你說問我隻是想告訴我,不賣。”
“然後侯爺說給我一百倍的錢。”
穆老九咧開嘴笑:“我說你就算拿錢砸死我也不賣。”
吳一道點了點頭:“所以我招了你進貨通天下行。”
穆老九道:“其實那天我問您,是因爲大内侍衛處早就打探好了,你祖籍江南,愛吃甜豆腐腦,而我那樣問,是因爲想引起你的注意。”
吳一道沉默了一會兒後問:“我記得你家裏老伴兒已經過世了,還有個兒子也已經成家?”
“是”
穆老九點了點頭。
“我會給他發一筆厚重的撫恤,告訴他你是因公殉職的。”
穆老九凄然一笑:“謝謝侯爺。”
吳一道搖了搖頭,指了指外面說道:“帶他們都下去吧,我不想問你們行裏還有多少大内侍衛處的人,因爲我不想看到更多人的家裏收到我發的撫恤。如果你們這次沒有冒出來,我想,你們将來都會得到貨通天下行發的養老銀子才對。”
“沒辦法。”
穆老九道:“我有兒子,就算有些事不想做,還是得做。雖然從我加入大内侍衛處到現在都沒有穿過那身飛魚袍,可骨頭上都有了烙印,弄不掉的。我們這些人其實都一樣,侯爺難道以爲我們不想安安穩穩的過下半輩子?有家,就有牽絆。”
“不會牽連你們的家人。”
吳一道點了點頭:“我不是那樣的人,國公也不是。”
穆老九問:“臨死之前有件事我可以問嗎?”
吳一道嗯了一聲:“你說。”
穆老九問:“爲什麽是方解?以貨通天下行的實力,不管是偏向誰那邊,侯爺得到的地位都會比現在要高的多吧?就算是還是跟着朝廷做事,可能也比現在得到的要多。”
吳一道笑了笑:“這就是大内侍衛處人的根性吧,到這會兒了居然還會想到問這些。”
穆老九揉了揉鼻子:“沒辦法,習慣了。”
“知道爲什麽當初先帝會選擇我來主掌貨通天下行嗎?”
吳一道問。
穆老九仔細想了想後回答:“因爲沒人比您更會做生意。”
吳一道微微颔首:“這就是答案。”
穆老九沉默了一會兒,沒再說什麽。他對吳一道抱了抱拳,然後帶頭轉身往外走。走出門外的時候他聽見吳一道的聲音在後面響起,忍不住心裏抽了抽。
“好酒者,讓他們醉。好煙者,讓他們昏,好肉者,讓他們飽。無論如何他們都曾是貨通天下行的人,走要走的滿足些。”
“謝侯爺!”
赴死者轉身齊齊的拜了一拜,然後大步離去。
吳一道身邊最親信的本是酒色财,胖子去了長安之後跟在吳一道身邊做事的是個和酒色财既然不同的人,酒色财圓滑,這個人則沉悶的好像一根木頭。以前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時候,被人送了一個綽号叫鐵樹不開花。鐵樹開花才是鐵樹最精彩的時候,他叫鐵樹不開花,是因爲他的人生似乎永遠那麽沉悶,沒有一點高-潮。
看起來他四十歲上下,模樣平凡,屬于那種走在大街上和你擦肩而過三次,你也不會特别留意到他的類型。不管是他的相貌還是他的穿着,都找不到一點出彩的地方,就好像鐵樹一樣,花不開,沒有看點。
似乎,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笑讓他哭。
他叫鐵開
“這些人該死嗎?”
吳一道問。
鐵開點頭:“該死。”
“有沒有不該死的理由?”
“有”
“把不該死的理由和該死的理由放在一起,互相抵消,他們還該死嗎?”
吳一道又問。
“該死”
鐵開回答的很快,面無表情。
“爲什麽?”
吳一道問。
“不該死的理由有再多也沒有什麽意義,再多也隻能證明他們不該死過。但該死的理由有一次就夠了,是個人該死的話那就該死。”
“你真無趣。”
吳一道歎了口氣。
鐵開點了點頭:“我真無趣。”
吳一道看着那些曾經的手下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有些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手裏不是掌管着這麽多人的生死,或許就沒有這麽多煩擾。普通百姓,怎麽可能面對這樣多的頭疼事?”
“普通百姓,也沒有您現在得到的多。普通百姓,比您羨慕他們羨慕您。”
鐵開依然面無表情的回答。
“你果然無趣啊。”
吳一道似乎失去了興緻,擺了擺手道:“你下去吧,不用繼續往下查了。”
鐵開點頭,然後退了出去。
吳一道看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受着熱茶順着喉嚨一直流進胃裏,那種暖流經過的感覺很舒服,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腹部喃喃了一句:“囫囵吞下去的果然還是有些弊端,如果不是那一把火,真不知道能不能壓的住啊。不過……爲什麽要選方解呢?穆老九,你問我……我又怎麽知道答案。”
……
……
南燕皇帝慕容恥的特使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了黑旗軍大營外面,這位看起來已經有六十歲上下的老人眉宇間還殘存着一些傲氣,即便他面前的是他一生所僅見的雄壯軍隊,即便這支軍隊已經攻打到了國都外面,可他還是不願意失去尊嚴。
他是燕國的都禦使,那位在朝堂上和皇帝大勝辯論的老大人。
也許到了這個時候,慕容恥才明白什麽人可用什麽人不可用。
“請進吧,我家主公在大帳裏。”
陳孝儒做了個請的手勢,南燕都禦使杜向平随即大步走進黑旗軍大營。他特意讓自己微微昂着下颌,胸脯也挺了起來。
到了大帳外面,他仔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這才進去。
方解坐在桌案後面正在畫着什麽,他還是不适應用毛筆,炭筆的線條畫出來顯然比他用毛筆的時候要流暢的多。看到南燕的使者進來,方解指了指下面的椅子說道:“稍微等一下,我還有一會兒就畫完了。”
杜向平微微愕然,心裏随即有些怒意蔓延出來。在他看來,方解這樣的表現就是傲慢無禮。
所以他不坐,隻是站的筆直的看着方解。
方解卻哪裏在意?
又過了足足二十分鍾,方解放下炭筆舒展了一下身體:“已經太久沒有去回憶,所以難免會有些差池。不過想來應該也差不了許多,我的記憶力一向都不算太差。”
杜向平沒有明白方解在說什麽,所以下意識的往桌子上那張很大的紙看了看。初看有些迷茫,可是幾分鍾之後,他臉色大變。
“這是……”
他下意識的擡起手指了指那圖,臉色有些發白。
“大理城”
方解點了點頭:“多年之前曾經到過大理,也不知道記憶中的大理和現在的大理有些什麽變化。不過料來也隻是細節上的不同,大局還是如此。本來我沒興趣和慕容恥的人聊些是,不過正好在繪制此圖,你來了,我倒是想問問畫的可還整齊?”
杜向平快步走過去,盯着方解剛剛畫好的圖,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的看着,越看越心驚,手在不由自主的顫抖着。
“你……何時到過大理?”
他忍不住問。
“大概……有十五年了。”
方解笑了笑:“怎麽,我畫的還準确嗎?”
“十五年……”
杜向平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過了好一會兒後長長的歎了口氣:“十五年前,你也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孩童吧,平常人家這樣大的孩子還躲在娘親的懷裏撒嬌,就算懂事些的也才開始識文斷字,而你卻竟然将整個大理城的布局都看了一遍且記的這般清楚……怪不得……怪不得大燕國沒有人是你的對手。”
“這圖沒什麽用。”
方解笑了笑道:“隻是閑來無事念及所畫罷了。”
他重新坐下來問:“說吧,慕容恥讓你來說什麽?”
杜向平深深的吸了口氣,平複自己的心情:“陛下說……隻要國公肯退兵,以後大燕國願意對大隋稱臣,年年進貢,歲歲參拜。大燕國上下,都是大隋的子民。”
“現在不也是嗎?”
方解問。
杜向平道:“現在不是,以前也不完全是。”
方解嗯了一聲:“回去吧,我在十五年前就聽說過你的名字,那個時候你已經是禦史台都禦使了,十五年,你的官職竟是一直沒有變化。我本以爲,以你的資曆早已經是宰相了。慕容恥把你按死在都禦使的位子上,是爲了惡心那些朝臣,也是怕得罪死了那些朝臣。這次派你來而不是朱持檢,也不是南燕軍中的武将,是因爲慕容恥知道隻有你敢赴死。”
方解笑了笑:“從知道南燕使者的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就是想死在我軍中的。你想死在這,以激起大理城軍民的反抗志氣……慕容恥和你想的可真美。”
杜向平顫抖着肩膀,不知道該說什麽。準備了那麽多慷慨激昂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我敬重忠臣,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
方解将剛剛畫好的大理城圖卷好遞給杜向平:“回去告訴慕容恥,靠死一個老臣激不起民心抗進,隻會讓人瞧不起。我有個朋友姓慕容,是大商最後一位太子,你問問他,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