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的幽靜總會讓人覺得心裏都清涼,可張易陽清涼了那麽多年的心這一刻卻一點都不能平靜下來。白衣男人說了很多,他從而也想到了很多,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有很多事難以解釋。
他不理解爲什麽白衣男人說誰都可以偏偏他不可以這句話,更不理解白衣男人用自己的狗這樣的舉例想說明什麽。
但他理解了白衣男人的擔心。
“可以阻止嗎?”
張易陽忍不住問:“無論如何,修行者的出現都是人的進步而不是退步。”
“爲什麽要阻止?”
白衣男人有些怅然的說道:“一千多年前的進步,難道就等于一直是進步?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思,就好像我最初剛剛想到時候心裏那濃重的不舍一樣。可是有些東西是無法阻擋的,變化遲早回來。與其被動的接受,不如去尋找變化的道路。”
張易陽道:“你找到了嗎?”
白衣男人點了點頭:“找到了。”
他看了張易陽一眼:“剛才我說,曾經有兩個人讓我以爲他們就是時代的終結者,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不過現在又有一個人讓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思想似乎和這個世界裏大部分人真的不同。所以我去見了他,告訴他,不要隻想着如何适應這個時代,腦子裏明明有那麽多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想法,爲什麽不敢施展?”
張易陽微微愕然,然後問:“方解?”
白衣男人點了點頭:“一個很奇怪的小家夥……他沒有去過大海的另一側,卻敏銳的察覺到了危機,我都不能理解,他當初是怎麽想到發展火器的。我去看過他在朱雀山大營裏建造的那些工坊,也看到了他屯備的武器和人馬,我可以斷言,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改變這個時代同時盡量的保護這個時代,那麽這個人就是方解。”
“所以我不想看到他死去。”
張易陽道:“我沒想過要殺他,如果我想過,前陣子在雍州我就已經殺了他。”
白衣男人搖了搖頭:“你哪裏有機會殺他?在雍州的時候你若是動了殺他的念頭,就沒有今日你我坐在此處談論這些事了。”
張易陽心裏一震:“當時你也在?”
白衣男人沒有回答,其實已經回答。
張易陽心裏的波瀾再次翻騰起來,他終于明白那天自己的恐懼來源何處了。那天他退走,他自己一直以爲是因爲沒有必勝蕭一九的把握。可後來他何嘗沒有想過,對蕭一九他有必要恐懼嗎?原來那種恐懼,是因爲面前這個男人。
而自己,隻是心裏的恐懼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到白衣男人的存在。
“做看客吧。”
白衣男人道:“這是我來找你的緣故,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也有一份戍守,所以你才會在最關鍵的時候站在隋國皇族的那邊,所以你才會對楊撲虎下手,但從今天開始中原這天下再怎麽亂你都不要插手了,看着就是。”
張易陽默然。
白衣男人起身,準備離開。
“不管以後如何,江湖中總得還留下一點讓人敬仰的地方。武當山這地方不錯,以後就算修行者勢微,我希望這裏也能成爲剩下的修行者心目中的聖地。蕭一九留在西邊草原,蠻人的部落或許是另一塊聖地……如果你心裏真有不舍,那就守着吧。”
“你呢?”
張易陽問。
“我?”
白衣男人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已經沒有目标了,想想看我比大輪明王其實還要可悲些,他是主動的尋求一直活下去的辦法,哪怕再惡心再狠毒也不抗拒。而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了。”
“這些年一直在遊蕩,也許會會遊蕩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
張易陽道:“你一直在尋找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人,這難道不是目标?其實我想問,你明明就是有能力改變世界的那個人,爲什麽你一直讓自己置身事外?不管你是要帶動中原發展火器,還是扼殺洋人的貪婪**都沒有人可以阻止你吧,你卻選擇什麽都不做。”
他問:“你這樣,不痛苦?”
白衣男人搖了搖頭:“你不是我,不能懂我。”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去。
張易陽愣愣的看着白衣男人的背影,到現在也沒有真切的明白他到底要跟自己說的是什麽,是告訴他修行者的末日要來了,還是告訴他堅守住武當山這片修行者的淨土?還是告訴他不要去殺方解?
他不理解,其實方解何嘗理解?
……
……
方解這幾天其實一直在思考,思考白衣男人那天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那個家夥就那麽突兀的出現,然後說了許多模糊的話就飄然而去。方解确定他的修爲超越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修行者,也确定這個人對自己肯定有所了解。
不然,他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其實人一直就在改變這個世界,比如,如果沒有人,就不會出現魚竿。如果人和熊一樣下河捕魚是自然,但用魚竿釣魚就是不自然。沒有人,就不會有刀槍劍戟這樣的兵器。野獸之間靠獠牙利齒撕咬自然,人用工具兵器就是不自然。”
“你也許一直在想,讓自己盡快适應這個世界。可這樣想的結果就是讓自己的銳意越發的稀少起來,就好像一塊棱角分明的時候爲了适應水流而将自己打磨的越發光滑。以至于他在水裏,連水都感覺不到。”
“你這裏明明應該有許多不屬于這個世界卻超脫這個世界的東西,你卻不想用不敢用,即便用了些也是小心翼翼畏首畏尾。而你一直在做的,卻是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在做事。你沒有用你腦子裏本就有的東西,卻在拼了命的學習這個世界本就有的東西……不覺得,有些反了?”
“你還是習慣将自己包裹起來,藏在厚厚的堅固的心裏面。你這樣的人會對别人付出真情真心,卻不會說真話。你會覺得隻有把自己藏的最好才會安全,才會不被這個世界排斥。于是你拼命的壓制着自己本就明白的道理,卻不停的往腦子裏塞進去别人的道理。”
這些話,其中有些含義隐隐間揭示着他知道方解的身世來曆。這無疑是一件很讓人擔憂的事,就好像有一個人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甚至能看穿你的想法,偏偏你對他一無所知。如果這個人是你的敵人,那麽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方解不喜歡這種感覺。
站在瞭望塔上用千裏眼看着大理城城牆上的那些火炮,方解的心裏忽然想到了什麽。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千裏眼,再看看那些火炮……有些東西,還是早早晚晚的出現在這個世界,他一直在糾結于是不是應該讓自己的火器營出現,破壞這個世界原有的和平。可是現在,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火器還是出現了。
沒有經過他的手,似乎局面更加難看起來。
他忽然覺得有些自責。
白衣男人說的其實很有道理,自己一直在擔心破壞什麽,可那是破壞嗎?那隻是一種發展,必然的發展。就算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想去改變什麽,可改變遲早還是會來。就如同他連寫了三封信派人送去東疆想提醒沐府和楊順會一樣,其實還是一種逃避。如果他将火器用出來,根本就不需要去提醒任何人了。
所有體會過火器威力的人,都會開始在思想上有所轉變。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爲自己的提醒,沐府的人才開始關注大海另一側的洋人,才發現火器的威力,才會和羅斯國叛軍訂購火器……方解不想改變這個世界,已經打開了那扇門卻遲遲不肯走進去,于是,門裏的東西自己走了出來,又豈是方解擋得住的?
方解長長的歎了口氣,這一刻,覺得自己錯了。
他想起以前有人對自己說過的話,那麽的尖銳直指人心冷酷卻帶着無法辯駁的道理。很偏執,但很真實。
“隻有讓世人感覺到疼痛,他們才會珍惜安甯。”
方解從瞭望塔上下來,眼神裏開始變得釋然。
……
……
黑旗軍大營裏,貨通天下行的人有着屬于自己的營地,這是方解對貨通天下行的尊重,也是黑旗軍現在結構的一種體現。黑旗軍現在的組成分爲三大部分,第一自然是軍隊,第二是貨通天下行,第三是控制區域内的百姓。軍隊負責戰争,貨通天下行負責後勤,百姓提供錢糧……這三大部分,缺一不可。
事實上,沒有貨通天下行的加入,方解不可能這麽快就步入正軌。
其實方解不是沒有想過,放出吳一道爲什麽選擇自己?
也許,真正的答案和他自己想的答案,永遠也不會重合。
吳一道看了看面前那幾十個人,這些人面孔有的很生有的熟悉,都是他貨通天下行的人。就在不久之前,這些人還是黑旗軍中的将領,但現在,已經徹底被方解從黑旗軍中剝離出來,所以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他們都知道自己将面對什麽。
“你們之中有的人已經在貨通天下行最少十幾年了,最短的也有六七年了吧……不得不說,大内侍衛處還真是重視貨通天下行。”
吳一道有些失望:“你們都是聰明人,不然不可能被我提拔起來。可是你們在關鍵的時候卻犯了傻,走錯了路。”
下面站着的人中有個人擡起頭看了吳一道一眼,沉默了片刻後歉然道:“既然侯爺已經說的這般明确,我們也沒必要再辯駁什麽。沒錯,我們都是大内侍衛處的人。不過,如果不是因爲進貨通天下行之前就有這個身份的話,我們也許真的會兢兢業業的爲貨通天下行做事。”
“簡短些吧。”
吳一道似乎沒有什麽興趣繞圈子:“告訴我,羅蔚然的圖謀是什麽。”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後笑了笑:“圖謀什麽?難道還用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