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人有些怅然,因爲他發現到了現在還是隻有自己想到了這些,這些聽起來有些虛無缥缈,卻真的有迹可循的事。
張易陽的表情從一開始的迷惑到嘲笑再到現在的驚訝,這個過程何嘗不是白衣人一直探尋的過程?隻不過,張易陽的表情變化隻有十幾分鍾那麽短,而他已經走過了很久很久。他一直帶着自己的世界走在所有人的世界裏觀察世界,所有人的世界似乎幹預不了他的世界,所以他一直存在。有些拗口,但就是這樣。
也許,他是一個最忠實的看客,已經看了多少年?
“修行者的末日……”
張易陽喃喃了一句,眼神裏有恐懼逐漸出現。
“也許用不了多久了……”
白衣男人回過頭看着張易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改變世界最快的是什麽嗎?”
“改變世界最快的?”
張易陽發現自己在這個白衣男人面前真的像個小孩子,因爲他所想到的問題都是自己根本不曾考慮過的。相比之下,就好像自己還在唱着童謠玩着過家家,而對方已經把所有著作丢在一邊不屑再看了,因爲在他看來那些滿篇道理的文章狗屁不通。
“是天災?”
張易陽問。
“不……是戰争。”
白衣人道:“沒有什麽比戰争更容易改變一個世界,一千年前大輪明王創建了佛宗,自此之後西邊的大草原一直在佛宗的統治下,草原人這千年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孩子從一出生就沒有别的選擇,牧民們堅信佛宗的光輝可以照耀他們永生永世無盡輪回。佛宗一成不變,大草原也一成不變。”
“中原略有不同,每隔幾百年就會有一場大的動蕩,王朝更替,世家興衰……但主導這更替的依然是大修行者,他們站在幕後指揮着這變遷,其實還是沒有變遷。所以不管是大草原還是中原,其實仔細想想,和一千年前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嗎?”
張易陽仔仔細細的想了想,然後搖頭:“沒有”
“是啊……”
白衣男人長長的舒了口氣:“沒有什麽變化,草原人還是穿着皮袍騎着駿馬手持強弓硬弩狩獵,中原人還是穿着寬袍大袖的衣服在古籍中尋找什麽真理……這一切,都是因爲沒有一場巨大的真正意義上的戰争。”
“但是現在不同了。”
白衣人臉色有些肅然的說道:“大草原上,從闊克台蒙家族帶兵攻打大雪山大輪寺的那一天開始,這一切就都開始改變了。佛宗不再是草原的主宰,失去了宗教護佑的牧民開始變得惶恐不安,他們無法如以往那樣希冀在危險到來的時候有無所不能的大輪明王庇佑,這個時候什麽才能讓他們感覺到踏實些?”
“是擁有強大軍力的國家。”
白衣人自己給出了答案。
“中原也一樣……”
白衣男人緩緩道:“這些年來中原王朝的更替,其實社會沒有變化,變了的隻是坐在龍椅上的人的姓氏。”
說完這句話,他想到了自己前些年做的那些事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想到,世界的變化必然要受到戰争的影響,隻有戰争才能讓人恐懼讓人思變。所以他養了一群仆從,而那群仆從或間接或直接的發動了很多戰争,促使了多個王朝的興起和滅亡。但他失望了,他沒有看到自己以爲可以看到的那種變化。他沒有自己主導那些戰争,隻是冷眼看着他的仆從們翻雲覆雨。
後來他忽然明白,原來仆從們這麽多年來一直推動的戰争,根本就是錯的。錯不在戰争本身,而在于主導戰争的人沒有變,還是大修行者。隻要是修行者主導的戰争,又怎麽可能會有本質的變化?
“但是現在不同了,正如草原上闊克台蒙家族終于推翻了大輪明王主掌的佛宗,中原在隋國大亂之後也終于有了本質的變化,雖然這變化還沒有徹底出現。”
白衣男人語氣平緩但沉重的說道:“大洋彼岸,那些不懂修行的洋人已經将火器的發展推到一個很高很高的程度,靠着這強大的火器,他們可以輕易穩固統治者的地位。他們的變化,比大海這邊要大的多。”
“草原上沒有了佛宗之後,不是一天就能出現火器來替代修行者的,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等到草原人開始在馬背上扣動火器的扳機而不是拉開弓弦需要多少年?幾十年,幾百年?”
“敵人不會給他們這麽久的時間。”
白衣男人道:“所以我才會說,戰争是改變世界最快的一種手段。當洋人的強大軍隊出現在這邊的時候,改變才會徹底。那個時候,修行者将面對一群凡夫俗子的挑戰,可偏偏那些凡夫俗子手裏拿着的工具能威脅到修行者的生命!”
“曾經有兩個人讓我感到驚喜,我以爲我難以找到的答案會在這兩個人身上找到。”
白衣人坐下來緩緩說道:“第一個人就是萬星辰。”
他說。
聽到這個名字,張易陽的心裏微微一震。
……
……
白衣男人喝了一口茶後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最早注意到萬星辰是他絕高的修行天賦,當所有修行者還在以會的越多爲榮耀的時候,他卻隻專注于手裏的劍。所以我一直以爲大輪明王就算能偷輪回也不如萬星辰,他自稱萬法通卻不過是雜而不精罷了。而萬星辰的一柄劍,足以改變江湖格局。但真正讓我覺得這個人可以改變世界的,不是他的劍。”
白衣男人道:“是他的創造,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萬星辰創造出來一批軍隊,陪伴着隋國的開國皇帝長眠等待着醒來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很欣喜,因爲我知道不管是中原的軍隊還是草原的軍隊,都無法戰勝萬星辰創造出來的這支軍隊。當這支軍隊出現的時候,就有可能引發世界的變化。人們會去思考,如何才能戰勝這支軍隊?”
“隻要人們開始思考,就會進步。而不是再活在大修行者的庇佑下,普通人開始靠頭腦來讓自己活下來,當普通人開始直面一支無法戰勝的軍隊的時候,我期待着開始有人能創造出擊敗這軍隊的東西。”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還是高看了萬星辰,他的眼界還是太小了,他可以改變江湖的格局,卻改變不了世界的格局,他把那支軍隊封存在古墓裏,創造了他們卻不敢使用。一直到萬星辰臨死的時候他才覺悟,才想明白是什麽阻隔了世界的進步。于是他提着他的劍南下,把江南通古書院裏那些明面上的人挨着個的屠了一遍。他的劍依然無人可擋,所以很多修爲逆天的人死在他手裏。我想,這也是爲什麽他沒有先去找羅耀的原因。”
“他将通古書院裏那些可以威脅到鐵甲軍的大修行者都殺了,那麽接下來就是普通人來面對鐵甲軍了。因爲害怕,所以普通人就會想的更多更多。萬星辰想要殺的更多些,但他明白的太晚了些。”
張易陽真的被震撼了,他從來不曾自萬星辰南下這件事中想到這些事。
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萬星辰在臨死前也已經到了白衣人的這一步,隻是,白衣男人顯然比萬星辰要明白的早很多。然而白衣男人自己也是大修行者,所以他的思想也被局限住,如果問他如何修行,也許沒人可以比他更懂得回答。但若是問他如何讓這個世界改變,他知道答案卻創造不出過程。
萬星辰南下,是爲了讓普通人直面危機,希望普通人沒有修行者的思維局限,創造出可以擊敗鐵甲軍的東西。
但是……真的太晚了。
“第二個人,是萬星辰的弟子……楊奇。”
白衣男人眼神裏閃過一絲欣賞:“那是一個真的讓人刮目相看的人,一個真的驚采絕豔的人,他本是最平凡無奇的體質,卻能達到那樣高的境界。也許他的修爲和一些活了很久的大修行者無法相比,但他最終都會取勝,一次次的出乎我的預料。”
“如果……如果他比萬星辰要早出現的話,或許這個世界的變化真的會提前到來。但他出現的太晚了,而他想到的也停留在第一個層次。”
白衣男人道:“楊奇應該是很早就想到了是什麽阻礙這個世界的進步,所以他才會毅然西行。有人說他自私,帶着那麽多中原的修行者走進草原送死,他的同伴一個接着一個死去,他都不曾相救。他要保存實力,和大輪明王決戰。如果這樣想,他真的很自私……可如果換一個想法呢?”
白衣男人歎了口氣:“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是故意帶着那些修行者去送死的,他知道修行者才是阻擋世界變化的最大的桎梏,他明白修行者不是普通人最大的保護者而是最大的天敵……所以,他才會一心想殺掉大輪明王。大輪明王活了一千年,讓草原一千年一成不變,楊奇堅信隻要殺了大輪明王,才會打開變化開始的那扇門。他要殺死大輪明王,所以帶着那些修行者赴死,他自己也是赴死。”
“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改變過,但他出現的确實太晚了些。就如同萬星辰悟透一樣的晚。”
說到這裏的時候,張易陽忽然問:“既然你眼睜睜的看着這些事發生,這些人出現,你将希望寄托在萬星辰身上,寄托在楊奇伸手,爲什麽不自己去做?我在想,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殺掉大輪明王。我不知道你到底活了多少年,但如果你早一些動手的話,就會迫使這個世界變化!未見得就會落後于大海的另一邊!”
他說的沒錯,如果這個白衣男人真的活了很久很久,以他的修爲,如果要去對付大輪明王的話,說不定大輪明王根本就沒有活一千年的機會!
“因爲……”
白衣男人沉默了很久很久,眼神裏有些傷感那麽真實。
“别人都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唯獨我不可以。”
他說了一句張易陽無法聽懂的話。
“爲什麽别人都可以,唯獨你不可以?”
張易陽追問。
“就好像……”
白衣男人喃喃道:“我養了一條狗,我知道這條狗會咬人會傷人,我明白隻要有這條狗在家裏就沒有客人到來,甚至整個村子的人都活在恨和憤怒中……但那狗是我的,我已經可以容忍别人想辦法殺了這條狗,我自己……真的下不去手。”
張易陽還是沒懂。
他不知道白衣男人說的這條狗是大輪明王,還是别的什麽?
張易陽覺得,白衣男人本身就是個矛盾。他到底是在期盼着改變的到來,還是不舍于這個時代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