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人看了張易陽一眼,似乎對方臉上的憤怒和無奈讓他有些開心:“人那麽辛苦艱難的往上攀爬,隻是因爲追求可以有不講理的資格。”
他指了指張易陽:“就好像你,在絕大部分人面前都可以不講理。”
張易陽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後問:“你來殺我?”
白衣男人搖了搖頭:“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手殺過人了,前陣子我去南燕見了見那個叫方解的年輕人,我對他說我隻是一個看客。隻不過是有些蠻不講理的看客,因爲我不需要你們同意,想看就看,我可以随随便便進入你們的生活。”
張易陽問:“你到底是誰?”
白衣男人将杯子裏的茶喝完,然後自己動手倒滿:“我隻是一個偶然得到了眷顧可以在時間長河裏多停留一會兒的人,曾經以爲自己了無生趣所以也想過死,甚至死過,不過時間久了之後各種感情也就看的都淡了些,隻剩下一種摸索。”
“摸索?”
張易陽沒懂。
白衣男人笑了笑:“我來找你,不是想殺你,隻是想看看你有什麽特别。我這些年一直在看着江湖,看着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有什麽特别。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有自己與衆不同之處,發現這些,對我來說有好處。”
“你到底想幹嘛?”
張易陽又問。
“想……”
白衣男人整理了一下措辭:“想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有什麽秩序,有什麽規律。普通人想的是如何更好的生活,爲了茶米油鹽而奮鬥。權貴想的是如何再權貴些,爲了天下而奮鬥,那是因爲這些是他們的需要。我之所以看着江湖上一個又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奮鬥,是因爲那是我的需要。”
張易陽終于明白,對面這人是個瘋子。
“原來你已經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他說。
白衣男人微笑:“我本來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所以想的事才會在人眼裏看來那麽虛無缥缈不切實際。我看着你們這些掙紮起來的人,想從中找出秩序或規律,如果被我發現這秩序或者是規律,那麽我就可以去嘗試。”
“嘗試做天?”
張易陽忽然覺得自己不怕了,白衣男人上山的時候他真的怕,因爲他想到了師父,那個自以爲天下第一有風度的道人,隻是看到一個比自己更有風度的人,就被破了道心的可憐蟲。其實人就是這麽可憐,他師父的修爲就算在江湖中算不得最高最高的那個,可也足以一腳踩下去江湖顫一顫。
可這樣的人,那麽輕易甚至荒謬的被人毀了。
所以他怕,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這一切,也如此輕易荒謬的被人毀了。
可現在他不怕了,因爲他發現對面這個明明很可怕的人已經完全脫離了人的概念。張易陽明白這是爲什麽,當一個人到了那種會當淩絕頂的高度,前面的目标裏再也沒有一個人的時候,目标就會變成其他虛無的東西。
他聽聞過很多這樣的例子,有江湖大豪客以爲天下無敵便跑去北疆徒步登天下第一的高山,爬到山頂狂嘯一聲我爲尊然後氣絕。有人跑去大海遍尋仙山以爲可以脫離武道而入仙道,最終屍骨都不止遺落何處。有人修爲高到一定地步之後便疑神疑鬼,以爲天不容自己,雷電都是天要滅自己的神罰,整日躲躲藏藏。
這些,都是瘋子。
面前這個尋找什麽世間秩序的人,也是個瘋子。
這個瘋子,居然想做天!
“你一直看着江湖上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看着他們走自己的道。你想從中看到一些端倪,想看到是不是天在左右着世間一切。你想找到天的所在,然後你挑戰它,你想做天?你想找到秩序,是因爲你想創造秩序。”
張易陽問:“我可以這樣理解?”
白衣男子笑了笑:“不對”
他的笑容背後,有些張易陽看不懂的淡淡的悲傷,正因爲看到了這一抹悲傷,張易陽又覺得自己之前理解的錯了。一個瘋子,不會有這樣的悲傷。
“因爲我站得高,所以我看到遠處的東西比你早。”
白衣男人站起來,走到松樹下看着天空,從樹葉的縫隙裏需找着光亮:“很多年前,人不能修行,那個時候人活的很艱難,面對猛獸,瘟疫,各種天災,人無法抗争。雖然人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但毫無疑問是所有生靈中比較弱甚至可以說最弱的那種。貓狗蟲蟻都可以預感天災到來從而躲避,野狼可以咬斷自己的斷腿而繼續活着,人呢?”
“也許正是因爲如此,人才會不甘,然後有一天發現了可以修行。人的身體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而變得強壯起來,比那些擁有先天優勢的野獸還要強壯!可以修行的人,也可以避開瘟疫,天災。人開始越來越像是真正的統治者,人力,開始名符其實的成爲時間最強之力。”
張易陽靜靜的聽着他說,腦海裏仔細整理着這些話。
白衣男人道:“人可以修行,把人帶到了另一個層次。因爲有了修行者,人便少了許多懼怕。一個鎮子裏有一個修行者,猛虎惡狼不敢侵襲。一座城有一個修行者,可以預感地震提醒百姓。一個國家有一個大修行者,甚至可以震懾外敵。”
他回頭看了張易陽一眼問:“可對?”
張易陽點了點頭:“對”
白衣男人說的沒錯,這些都是事實。一個不需要太強修爲的人,就足以保護一個村子不被野獸侵襲。一個感知型的修行者,足以提前發現地震這樣的天災而提醒百姓提前自救。一個修爲絕強的大修行者,可以讓一個國家太平很久。
比如,有萬星辰的大隋。
“這是什麽?”
白衣男人問。
“是什麽?”
張易陽沒理解,搖了搖頭:“什麽是什麽?”
白衣男人微歎:“你還是想的太少了……人可以修行之後變得強大,所以得到了許多好處,這好處的本質是什麽?”
這次他不是問張易陽,他停頓了一下說道:“這好處,其實何嘗不是在挑釁?”
“挑釁?”
張易陽又沒理解。
白衣男人道:“如果野獸的體質比人強大,天災就是讓人受罪的,這些是不是世間既定好的秩序?如果是,那麽人開始修行,避開這一切就是在挑釁這秩序。如果人的修行強大到無視這些秩序,那麽持續的破壞這秩序會不會有什麽後果?”
張易陽愣了一下,忽然心裏一震。
“我說我隻是個看客,置身其中卻不想幹預什麽,我就是想看看破壞秩序是不是會遭到懲罰。這些年來,修行者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我卻越來越擔心。”
白衣男人歎了口氣:“物極必反……當修行者已經能左右朝堂,左右發展,修行者的末日隻怕也要到了。”
……
……
張易陽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終于有些理解面前這個瘋子的想法是什麽了。這個瘋子已經活了很久,有多久他不知道,但張易陽肯定這個人一定看到了修行者的發展,如果他是從最初開始看,那麽他活的年歲已經足夠恐怖。但因爲張易陽知道大輪明王這樣的存在,所以對白衣男人的存在也就不如何詫異。
如果一個人見證了修行者從最初的寥寥無幾,到現在的盛況,那确實是一件很讓人震撼的事。但可以想象的出來,那應該是一個很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一開始很孤獨,後來他發現了一個同類,再後來同類越來越多,那種感覺一定讓人興奮。
可正因爲他看到的太多了,所以想的也太多了。
“人既然可以修行,那是因爲人的身體有這樣的潛質。野獸不能修行,是因爲野獸沒有這樣的潛質。”
張易陽開始說出自己的看法,之前的戒備心少了許多:“所以,既然是人本就有的潛質,那麽就不算違背天道,就不算挑釁秩序……如果真的有這種秩序的話。”
“不對”
白衣男人道:“我曾經也想到過你說的這些,但後來我又想到,人弱小,但頭腦最好最靈活,所以人爲了生存而運用了頭腦,想出來很多法子來發展,發明了許多工具來輔助……這似乎才是人的發展秩序。但人修行之後,這種頭腦用的就少了……我可以一指斃掉一頭野獸,又怎麽會再去想發明什麽工具?我不能修行,但我村子裏有人可以修行就能保護村子,我隻需耕田種地就好了,也懶得再去想什麽。”
“這種思想越來越普遍,又比如軍人,士兵們會想,有大修行者将敵人的主将殺死,那麽我隻需到時候往前沖一沖就好了,懶得再去想如何讓軍隊更加強大。”
白衣男人道“這種狀況,就是修行者發展的極緻了。已經不再是促進人的進步,而是在阻礙人的進步。所以我才擔心,修行者的末日就要到了。”
“直到有一天……”
白衣男人有些怅然道:“我去了大海的另一端。”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我看到了人發展的另一種極緻。”
他想到了那個叫方解的年輕人,他明明沒有去過大海的另一端,卻爲什麽會想到另一種發展的方向?他明明是個體質超乎尋常的人,如果他一門心思都用在修行上,他完全可以成爲另一個震古爍今的存在。
大海另一端的人,沒有發現修行這一條路,但他們卻找到了一條同樣讓人變得強大的路。火器,可以讓普通人達到如修行者一樣的強大。在彼岸,火槍的威力已經遠超弓箭,野獸聽到槍聲就會吓得遠遁。火炮的威力足以堪比一個境界不低的修行者,而操作者隻需要點燃引線!
一個修行者,苦苦修行幾十年也未必能到六七品的高度。論威力,這樣修行者的一拳絕對比不上火炮一擊。而真正的大修行者當然不屑于火槍火炮,可這樣的大修行者有幾個?相對于數以億計的百姓來說,幾十個,哪怕幾百個大修行者能阻止另一條發展的路嗎?
如果當有一天,窮盡一生的修行也不如一炮轟開的時候,那麽修行者的末日,真的來了。
誰還會去那麽辛辛苦苦的修行?
所以他才想讓方解活着,他想看看,這樣的路是不是對的。如果中原沒有方解這樣一個人,那麽日後會不會被這個世界抛棄?
這是不是,天對于中原人破壞秩序的懲罰?
白衣人看向東方
彼岸的人,就快來了。
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