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之後方解離開大帳去看了看沫凝脂的傷勢,其實方解一直想和這個女人拉開些距離,兩個人之間的糾葛确實複雜了些。方解對她有歉意也有戒備,這個女人比當初的沉傾扇還要難以捉摸,那個時候沉傾扇對方解态度冷熱不定,可卻從沒有對方解動過真正的殺念。沫凝脂不同,這一刻她還在微笑,下一刻她或許就要拔刀。
方解是這樣覺得的。
走進沫凝脂住的帳篷之前方解在門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撩開簾子走了進去。帳篷裏的燈火點的并不是很亮,軍中隻有她們幾個女人,自然也不會有下人伺候,而沫凝脂這樣的人,絕不會因爲光線暗而去挑一挑燈芯,不是她懶,而是沒有必要。
方解進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個婀娜身影,先是走過去将燈挑的明亮些然後拉了把椅子坐下來,距離床榻足夠遠,最起碼比一把刀的長度要大些。
“刀不在我手邊,你何必躲那麽遠?”
閉着眼睛躺着休息的沫凝脂忽然聲音很低的說了一句。
方解笑了笑道:“我又不是沒見過幾百步長那麽大的一柄刀子,真要是朝着我剁下來我得退到轅門外面去,如果我在幾百步外面也能表達一下問候,我倒是願意那樣。”
“哪個要你問候?”
沫凝脂的語氣陡然一冷。
方解心說果然是個難以揣測的人,第一句話聲音輕柔的好像她就不是沫凝脂,第二句讓人立刻就從幻想裏出來準備随時挨上一刀。
“我隻是不放心……”
方解胡亂找了個詞,開始有些後悔走進這個帳篷。
“不放心什麽?”
沫凝脂的語氣忽然又輕了下來,這讓方解有些不适應。
“不放心你是不是傷的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輕。”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方解或許沒有想到還能有别的理解。果然,沫凝脂的語氣再次沉了下來:“所以,你是來看看我是不是會傷到死?”
方解怔住,沒有找到下一句要說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沫凝脂忽然歎了口氣:“你對你那幾個女人關心的時候,也是這般的愚蠢笨拙?如果是,我真不明白她們怎麽會喜歡上你。所以我還是覺得做你的敵人比較好,敵人的愚笨總是能讓我比較開心。”
這個女人的腦子轉換的太快,方解有些跟不上。
“我還有一些項青牛送的丹藥……”
方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沫凝脂打斷:“我曾經做過一段日子的一氣觀觀主,那些東西如果我想要的話比你容易得到的多。”
方解啞然,他竟是忘了這一層。
“如果你沒有什麽别的事就走吧。”
沫凝脂下了逐客令:“大半夜的在一個女人的寝室裏停留太久,你難道不覺得是一件很沒有禮貌的事?就算這大營都是你的,但這個屋子是我的。雖然刀不在我身邊,但我随時可以拔刀。”
方解歎了口氣,起身道:“那你好好休息。”
“千萬别客氣”
沫凝脂語氣有些發寒的說道:“我會無比珍視我自己,因爲我還想殺你。”
方解無語,轉身準備離去。他走到帳篷門口的時候有止步,然後走回去将燈芯重新挑的暗了些,這才離開。等他走了之後,本是怒目看着他背影的沫凝脂忽然撲哧一聲笑了,看向那盞油燈,莫名其妙的眼神裏都是溫和。
“果然是個笨蛋啊……怎麽沒有笨死?”
她喃喃了一句,燈下,那張臉美的動人心魄。
……
……
方解走出沫凝脂的帳篷之後本想再去看看桑飒飒和沉傾扇,但看了看天色已經晚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桑飒飒和沉傾扇沒有受什麽傷,可方解不想擾了她們休息。況且如果去的話,方解實在不知道是該留在桑飒飒帳篷裏還是留在沉傾扇帳篷裏……
他往自己的大帳方向走,忽然發現遠處空地上有個很矮的身影,愣了片刻之後他才想到,那裏還跪着一個人。
清冷的月色從天上灑下來,均勻的鋪滿了大地。遠處樹上有幾隻精神大的蟬還在略顯聒噪的震着翅膀,偏偏如此倒是顯得很安靜。就連不時經過的巡營士兵腳步聲都好像被他們刻意壓的很低,似乎怕饒了這靜夜。
火盆裏的火升騰着,将跪的很矮的那人影子拉的很長。
方解走到這個人身邊的時候,發現這個人的眼睛睜的很大。
“當初你在慶元城和封平城的時候,也是這樣跪着的?”
方解問
杜牧搖了搖頭:“因爲知道要跪求所以提前準備了些,在褲子裏膝蓋處縫了兩個棉墊,雖然跪的久了依然疼的受不了,但總比直接跪在冷硬的地上舒服些。”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在我大帳的時候,你可沒有這般誠實。”
杜牧認真的回答:“該誠實的時候不能說謊,該說謊的時候不能誠實。我拿着甯城主發的饷銀,吃着甯城主給的飯菜,穿着甯城主賞的綢緞,就算明知道有些事做不得,有些話說不得,可還是要做要說。”
“起來吧”
方解走到白天才搭建起來的點将台上,坐在台沿兒上擡頭看了看月亮。以往的月亮是淡黃色,今天的月亮卻特别白。
杜牧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一下,适應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始走路。
“圍着這台子多走幾圈,慢慢走,疏通一下血脈。”
方解淡淡的說道。
“謝公爺!”
杜牧道了謝,開始緩緩的圍着點将台走,應該是跪的太久了血脈不暢,他走路的姿勢看着都那麽别扭痛苦。方解打了個響指,暗處立刻有骁騎校的人掠過來垂首問:“主公有什麽吩咐?”
方解道:“去弄一些飯菜來,要熱的。”
那骁騎校連忙離去,等杜牧圍着點将台走了五個圈的時候,幾個骁騎校的人端着托盤快步過來。方解讓他們将東西方向,然後對杜牧招了招手:“無論如何你也是談判的使者,可以讓你跪着,但不能讓你餓着。”
杜牧心裏一動,忽然發現這句話的含義有些深。他作了一揖,也沒有客氣推辭,盤膝在點将台上坐下來,打開食盒開始吃。許是真的餓了,他吃的狼吞虎咽。沒多久,四五個熱炒再加上一盤子花卷竟是被席卷一空,吃相看起來真沒有一位名士的風度。
“如果你對甯浩忠誠,明天太陽升起之前就回去吧。因爲太陽升起之後,我的人馬将要進攻金安。如果你對甯浩沒有什麽忠誠,那麽吃完了你就可以走了。至于你是回去還是去别的地方,随意。”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體,将杜牧沒有動過的那壺酒拎過來喝了一口。
杜牧擦了擦嘴角的油漬,想了想後問道:“公爺,爲什麽不想聽我說說?我知道以金安城的實力想要阻擋公爺的軍威顯然不切實際,可我還是那句話,就算死一個黑旗軍的士兵,對公爺來說難道不是損失?金安是小城,沒必要在這裏浪費兵力。公爺的目标在大理,在大理之南,那裏才是黑旗軍的戰場。”
方解看了他一眼:“擋在我刀子前面的,都是戰場。”
杜牧愣住,忍不住仔細看了看方解,略顯不敬。
“公爺,其實到了現在我也沒有必要在做什麽說客,我隻是想把甯城主希望我轉達的意思說清楚,也算不辱使命。”
“說”
方解不經意的回頭看了看沫凝脂的帳篷,忽然覺得自己之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黑夜裏即便有月色,杜牧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本來我想靠自己,将公爺您的人馬拖上幾日,公爺應該也猜到了,甯城主肯定會向大理城求援。不管援兵來還是不來,我都得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但是現在,我知道任何話也阻止不了天亮後吹響的号角了。所以,我隻能盡可能的将甯城主的底線表達清楚……”
“甯城主的意思是,隻要公爺答應保住甯城主的地位,保住甯家人的地位,保住甯城主手裏的隊伍,那麽金安可以立刻挂起黑旗軍的旗子。”
方解笑了笑:“你猜,如果慕容恥派人來對我說,如果我願意放過他,保留他的皇帝位,保留他的朝廷,保留他手下的軍隊,他願意在大理城上挂起黑旗軍的旗子,我會怎麽回答?”
杜牧想了想回答:“公爺會置之不理。”
“錯了啊”
方解道:“我會讓人把說這話的人打上幾十軍棍,割了耳朵鼻子再丢回去。傻-逼到不能讓我歡樂,我隻好打一頓。”
杜牧吓得肩膀顫了一下,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他忽然明白過來,方解的意思是……自己傻-逼到能讓方解歡樂?他不是很懂傻-逼這個詞,但傻和逼這兩個字分開說都絕對沒什麽好意思,放在一起肯定不是褒美……
“開門,繳械,交出所有人馬,不妨礙我留下的人梳理地方事務,我可以保證甯家的人一個都不會死,甚至可以保證甯家的财富他都可以保留。”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在不需要殺人的時候,我也不會沒道理的揮刀。”
杜牧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似乎心裏在掙紮着什麽。
“你知道一個好的說客,最先要具備的是什麽嗎?”
方解問。
杜牧擡起頭,想了好幾個答案,卻都被自己否定,然後搖了搖頭。
方解笑了笑道:“最先具備的就是能看破時局的眼界啊,如果看不破,那就算是口若懸河舌綻蓮花,也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杜牧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後俯身拜了一拜:“我會說服甯城主按您的意思辦……主公!”
方解起身,沒有再說什麽,緩步走向大帳。
杜牧看着那個修長的身影,忽然笑了笑。他知道自己這一次又成功了,就如同當初爲了有一個好前程他不遺餘力的遊走終于說服了幾位城主一樣,隻不過這次,他的選擇變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好的說客,所以……他怎麽會看不破時局?
金安
已經沒有在南燕地圖上存在的意義了。
他來,本就不是爲了甯浩來,而是爲了自己。
就如同當初在慶元城付正南面前下跪在封平城朱撐天面前下跪的時候一樣,他今天這一跪,也不是爲了甯浩啊。
隻是爲了自己。
可他又怎麽會看到,遠處,方解嘴角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