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平城
和慶元城一樣,在南燕慕容永铎戰敗,纥人被屠之後封平就封了邊關,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哪怕是靠走天下生活的行商也不許再往北走,違令者就一個斬字。或許正是因爲經曆過大商滅亡的那場戰争,所以朱撐天是現在南燕朝臣中爲數不多的對隋軍十分了解的人之一。
所以,他的态度比付正南還要端正。
大商當年即便糜爛,可好歹還有裝備精良的百萬大軍,還有數不清的有真才實學的将才,可還不是敗的一塌糊塗?朱撐天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當初商軍在長江南岸哪怕多堅持一陣子,哪怕多阻擋一個月,自己也不會遲遲不回雍州。正因爲商軍敗的太快太徹底,朱撐天知道即便自己帶兵回去也無力回天。
更何況,當時的商國皇帝在滅國的危難中忽然明白過來,知道手下人多數靠不住,所以開始準備收回兵權。如果朱撐天回去的話,十之**商國皇帝會把他的人馬一個不剩的都收回去。
在商國顯然已經扛不住大隋攻勢的情況下,朱撐天幾乎沒有怎麽猶豫就選擇了抗旨不尊。
亂世中,沒有什麽比手裏攥着一支軍隊更讓人踏實的了。
幾十年過去了,朱撐天對那場戰争依然沒有忘記。他知道大隋現在也亂了,可他同樣知道的是大隋的軍隊依然強大。相比于南燕軍隊來說,隋人在戰場上那種舍我其誰的霸氣依然還在。
隻不過,當初這種霸氣是對外敵,現在,是他們窩裏鬥。
方解的人馬能在平商道橫掃慕容永铎和圖渾多别的聯軍,由此就可以證明隋軍的實力依然強大無匹。在這種情況下,朱撐天第一時間就決定絕不出城交戰。他在封平已經幾十年了,比羅耀經營雍州的時間還要稍稍長那麽幾年,這裏是他的窩,他傾力打造的堡壘,他有自信隻要自己不出去,就沒有人能輕易進來。
城防交給了那個字定呈的年輕男人,之所以朱撐天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爲他知道這個年輕男人骨子裏就有一股子不服氣的勁頭,而且懂得忍耐。如果不是因爲他足夠謹慎又足夠果斷的話,當初他家族在長安參與怡親王楊胤謀亂事敗後滿門被誅的時候,他也沒有機會逃出來。
而且這個人自幼得他父親親自教導,兵法韬略極有見地。畢竟,他的父親曾經是大隋十六衛戰兵中數得上的名将。當初隋軍南下滅商的時候朱撐天就聽說過他父親的大名,也曾爲了自保給他父親寫過書信。
幾年前,那位大将軍和他之間恢複了聯絡,一直有書信往來,當時朱撐天還在詫異,這位執掌大隋天子六軍之一的大将軍,怎麽會突然想起來自己。後來,當這個年輕男人逃難來了封平的時候朱撐天才恍然,那些信,根本就不是那位大将軍寫的,而是這個年輕人。
此人的心機,可見一斑。
朱撐天猜測,在這個年輕人知道他父親有可能造反的時候,就開始爲自己準備後路了。他一定是查探清楚了所有和他父親有交往的人,從中選出可以依靠的人來記住。他不會選擇隋人,因爲一旦他父親兵敗的話,立刻就是牆倒衆人推的局面,沒人敢收留他。所以他選擇了朱撐天,于是,從幾年前,他就開始以他父親的名義給朱撐天寫信。
朱撐天猜到了這些,卻沒有點破。
一個在幾年前就開始爲自己準備後路的年輕人,又怎麽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更何況,這個人當初可是在長安城被人稱道的名門四秀之一。如果不是因爲方解在那次演武院入試中大放異彩,最出色的人非他莫屬。
這個人到了封平城之後,朱撐天還特意派人去長安城打探過他的底細。回來的人告訴朱撐天,這個年輕人在長安的時候就交遊廣闊,不但和世家子弟打成一片,便是和許多市井之徒也有矯情。在演武院的時候,他明明視方解爲對手,方解也是他成爲首秀最大的障礙,可他卻表面上和方解走的很近,是世家子弟中爲數不多的和方解關系不錯的人之一。
也正因爲他有這樣的交遊,有許多長安城裏上不了台面的朋友,在大隋朝廷清理叛逆的時候,他才能逃出來。然後他沒有投靠在大隋國内的任何親戚朋友,從長安出來之後直奔南燕。
這種果決,有幾個人可以做到?
城主府
書房
“爺,您真的打算把兵權都交給那個人?”
朱撐天的親信部将餘明理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甘,他跟着朱撐天已經二十年,好像還沒有才來了封平城兩年的那個小子更被重視。他用二十年的時間才爬到城主麾下六戰将之一的位子上,而那個小子兩年就爬上來了,被人稱爲七爺。
現在看來,這個七爺,比他們前六個人還要吃香些。
“你心裏有不滿”
朱撐天放下手裏的春秋看了餘明理一眼,他指了指那本已經發黃的書冊問:“這本書我已經翻看了幾十年,若不是我保存的好早就已經被翻爛了。可到現在,我爲什麽都不換一本新的?這又不是什麽孤本,春秋九冊在随便一家書行都能買到,用不了幾個銀子。”
“屬下……不懂。”
餘明理搖了搖頭,心裏想的卻是爲什麽城主會突然說出這樣毫無關聯的話?
“因爲我戀舊。”
朱撐天笑了笑道:“我總是喜歡熟悉的東西,比如我的盔甲,已經穿了幾十年,修補過幾十次了,但我還是沒有換掉。比如我梳頭的木梳,已經掉了七八個齒,我還是沒有丢掉它。比如我現在坐着的這把椅子,比你的年齡都不小,已經松動了,可我還是喜歡坐它。”
餘明理臉色一變,明白了。
“屬下懂了!”
“這些老物件丢了,損壞了,我尚且心疼,更何況是你們這些跟了我幾十年的老部下?大戰在即,你們若是領兵就要上陣,冷箭無眼,萬一傷了你們,我心裏不好受。定呈心思野,他在封平心卻不在封平。換句話說,你們把我當主子,他隻把我當靠山。當他羽翼豐滿的時候,我這靠山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厮殺的事就交給他吧。”
餘明理道:“可是,既然爺您不放心這個人,再把兵權交給他,萬一他……”
“他不傻,比大部分人也都聰明些。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沒實力脫離我,還要靠着我,所以他不敢造次。這兩年他私底下沒少結交年輕将領,我又不是瞎子,在我家裏和我的人勾三搭四,我看不到?他不去拉攏你們,是因爲知道拉不動……你們幾個,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他不敢招惹。那些年輕将領他覺得應該對我的尊敬小些,所以膽子就大一點。可他卻忘了,這裏終究是我的地盤。”
“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離不開封平,所以他會盡力守住這裏。所以你反而倒可以放心,我交給他的兵,他都會好好的用在如何守城上。再說,就算他想調我的兵做些什麽龌龊事,難道我的兵就是那麽好糊弄的?”
“爺您心裏都明白,屬下就放心了。”
餘明理垂首道。
“我老了。”
朱撐天笑了笑道:“可還沒老糊塗,人都說狐狸越老越狡猾,樹越老越堅韌,這些話不是沒有道理。明理,你回去和他們五個說說,告訴他們,在我心裏邊,你們六個人的分量一點都沒變。”
“爺!”
餘明理俯身:“我們幾個,誓死跟着您!”
“去吧”
朱撐天道:“我把東門交給了定呈,你們幾個輪流戍守其他三門,别懈怠,要是輸給了年輕人,明面上我也不好偏着你們不是?”
“喏!”
餘明理道:“爺您放心,我們幾個就算再愚笨,也是爺您一手調教出來的,怎麽可能輸給别人?”
“哈哈”
朱撐天大笑道:“有這份自信就好,我早晚是要回南邊養老的。封平如果保住,我就從你們六個人中挑一個來繼承。這是我很多年前就說過的,依然算數。朱頂那孩子雖然是家族裏派來的,有讓他接替城主位子的心思,可他沒那份能力。年輕人,難免心浮氣躁,若不是實在不想讓你們六個涉險,這次領兵去慶元城的事我也不會交給他。你們也都不年輕了,打仗,上陣,殺人,這些事交給那些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們去。你們隻管在後面動動腦子動動嘴,學不會這一點,你們怎麽替我管着封平?”
餘明理心中感動,眼窩子裏有熱乎乎的液體轉着。
他剛要說些什麽,就聽見外面有親兵快步跑過來急切喊道:“爺!朱頂回來了,帶着幾千敗兵!就在城門外面要進來,但虞将軍卻下令不準開城門,就是不放朱将軍的人馬進來!”
餘明理臉色一變:“這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平日裏朱頂和他關系最好,現在朱頂回來,他居然攔着不讓進城!若是後面有追兵,難道就那麽眼睜睜的看着嗎!”
“不要吵!”
朱撐天的臉色也不好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随我去城牆上看看,我到之前,城門不要開!定呈就算心思野,也沒道理攔着朱頂不讓進來。這件事……肯定有蹊跷!”
……
……
封平城
東門外
朱頂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子,感受着腰眼上頂着的刀尖有多冷冽。那感覺一點都不好,他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的發緊,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那刀子就從後腰捅進來。
“繼續叫!”
陳孝儒把刀子往前松了松,刺破了注定的肌膚。
“定呈!”
朱頂吓了一跳,連忙繼續喊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在山谷遇襲戰敗,追兵就在後面,你我平日裏交情也不錯,爲什麽不開城門!”
站在城樓上的年輕将領眉頭皺了皺,放下千裏眼後喊道:“朱将軍!非是我不開城門,而是爺下了死令,沒有他老人家的命令誰也不許開門。你且等到,爺很快就來了!”
“你他娘的欺人太甚!”
朱頂也來了氣,指着那人大罵:“等我進了門,有你好瞧!沒我朱家收留你,你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罷了!一個逃命來的隋人,是我朱家給了你庇護!你現在居然攔我?!你***有什麽資格!”
站在後面隊伍裏的方解忽然心裏一動,忍不住往城牆上看過去。他想看清楚,朱頂所說的這個逃命來的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