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正南的胸口上有三四處傷,雖然簡單包紮過卻依然還在往外滲着血。他本身修爲不俗,雖然被骁騎校那個組率偷襲傷了肩膀,但依然有悍勇之氣,他之所以被擒住,是因爲他帶着家眷。
“城主請坐。”
方解看着面前這個臉色陰沉的人笑了笑,不是嘲笑的笑。他的笑容很真誠,很幹淨,幹淨到付正南就算是挑剔的去找也沒有找到什麽雜質。這讓付正南有些奇怪,一個能登上高位的人,怎麽可能有這樣幹淨的笑容這樣幹淨的眼神?
正因爲身處高位多年,付正南很清楚一個幹淨的人上不了高處。
“取我的金瘡藥。”
方解吩咐了一聲,然後在付正南對面坐下來。桌子上擺着幾盤熱炒幾盤熟肉,不精緻,不奢侈,簡簡單單。可在即将天亮的這個時候,那淡淡的菜香還是讓人忍不住抽動喉結。桌子上沒有酒,隻有一大盤子熱氣騰騰的饅頭。
“吃?”
方解問。
付正南沒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後拿起筷子就開始吃。方解也拿起筷子,兩個人就好像在比賽似的,吃的狼吞虎咽。很快,幾盤熱炒和兩盤熟肉就被風卷殘雲一樣清理幹淨,一大盤子饅頭也隻剩下了半個。
“若這是斷頭飯,你太小氣了些。”
付正南取過方解親兵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嘴,說話的語氣平淡。他眼睛裏的恨意似乎随着飯菜一塊被吃進了肚子裏,已經再也看不到分毫。吃完飯之後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敗了就是敗了,再憤恨也赢不回來。
“我會和你一起吃斷頭飯?”
方解問。
付正南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莫非方将軍還想勸降?”
“何必那麽費事。”
方解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手掌撫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這一頓飯吃的好快也很飽。其實人往往都會忽略,在吃飽了的時候才是最踏實的時候。因爲這太平常普通,所以很少有人在意。
“我若想勸你,也應該備下一桌像點樣子的席面。最起碼在加一壇子陳年老酒,我看過,城主府中地窖裏存了不少,本想取一壇,想了想以後那都是我的了,所以沒舍得。”
這話把付正南氣的嘴角挑了挑,沒說話。
“從這裏往東大約七百裏,是南燕海濱,那裏的人已經至少千年沒有遭受過戰亂,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真是個好地方。你弟弟付正明告訴我的,我就記了下來……天亮之後,我安排人找一輛馬車來,城主帶上你的家眷就啓程吧。但你的衛兵一個都不能帶走,馬車要你自己趕,路上的食宿你自己想辦法,我一兩銀子都不會給。”
方解微笑着說道:“我這個人有個缺點,就是太貪。到了手的東西極難再送出去,哪怕是我剛剛從你手裏搶來的。”
付正南一愣,眼神裏都是疑惑:“你什麽意思?”
方解聳了聳肩膀:“我沒興趣再說第二遍,天就快亮了,我還想去眯一會。天亮之後我就會打開慶元城的糧倉,用你囤積的糧食收買人心。這些事都比和你閑扯重要,我還要想想接下來怎麽打封平。有了你這前車之鑒,封平城主朱撐天不算太傻,知道你怎麽敗的之後肯定會多加小心。”
“你要放我走?”
付正南問話的語氣裏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你真的沒聽懂?”
方解反問。
付正南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問:“爲什麽?”
方解搖了搖頭:“不想解釋。”
“那我就不走!”
付正南提高聲音道。
“這是在威脅我?真有力量啊……”
方解笑着說道:“你這人倒是奇怪,我放你走你還偏偏要問爲什麽。你可以覺得是我假慈悲,做樣子……噢……對了,你可以這樣想,我假惺惺放了你也是爲了收買人心,這樣一來慶元城裏的百姓和你部下那些降兵都會贊我一聲真仁慈。連你我都願意放走,更何況他們?這比發給每戶五十斤糧食還要有效,不是嗎?”
“你在半路再派兵追殺我?”
付正南問。
方解不置可否,起身準備離開:“和你吃一頓飯,也算是對咱們之間爲敵一場的了結。以後就帶着家眷在海濱踏踏實實做個漁民吧,有句忠告給你……如果你逃回大理城打算東山再起,下次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見他要走,付正南也站了起來:“給我一個理由!”
見方解不說話,他有些急切道:“你之前說的我不信!”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後笑了笑:“其實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會覺得自己奇怪,因爲我很多決定都不理智。在抓你回來的那一刻我還想着嚴刑逼供,逼問出一些關于封平城的消息,乃至于慕容恥的消息。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就改主意了……隻因爲你的傷口都在前胸,沒有一處在後背。”
付正南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他站直了身子,鄭重對方解行了一禮:“方将軍光明磊落,多一個字我也不願說了,謝謝!”
“一個男人能爲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擋在她們身前挨刀挨劍,明明可以自己獨自逃走卻一直沒有丢開家眷不離不棄,隻這一點就值得我放你一次。男人如果不懂得不敢不會張開翅膀把家人都護在下面,那就不是個男人。這樣的男人哪怕是戰敗了,依然可以挺着脊梁。這樣死,這樣活。”
說完這幾句話,方解轉身離開。
看着方解的背影,付正南過了好一會兒後喊:“你這樣的人會吃虧!”
方解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笑:“因爲我夠強,有下次的話你依然是手下敗将,所以不怕放你走。”
付正南怔住,久久無語。
方解走出城主府的時候沒有去想自己這樣做對還是錯,因爲在他看來根本就沒有錯這個概念。或許這正是方解與衆不同的地方,他冷酷,但……從不無情。
……
……
天蒙蒙亮的時候方解就到了糧倉這邊,看了看魏西亭依然帶着人在忙活着,方解也沒有打擾他,找了個堆的很高的糧堆坐下來靠着,微微眯着眼。這個時候他就想起了大犬,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大犬都會找一個這樣的糧堆靠着睡懶覺。他似乎永遠那麽邋遢,甯願在這樣的地方打呼流口水也不願去舒服的大床上躺着。
方解一開始總是很難理解大犬爲什麽會有這樣的習慣,後來他才明白,原來這根本就沒有什麽深意,隻是大犬覺得這樣更踏實一些吧。
他從糧堆裏抽了一根稻草叼在嘴裏,看着東邊紅彤彤的太陽逐漸升起來。陽光灑下來給所有東西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很溫和。
白獅子渾沌湊在他身邊,碩大的腦袋靠在方解身子一側不時摩挲。
方解伸出一隻手撫摸着白獅子的腦袋,從中尋找另一種溫暖。
一直到天大亮的時候才有稀稀拉拉的百姓過來,雖然昨夜裏黑旗軍就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訴他們,老老實實留在家裏明兒一早就能領五十斤大米,可沒人真的敢來。經過昨夜的瘋狂之後百姓們早已經冷靜下來,他們都懷疑自己真的去領糧食的話會不會被人吊起來打,打到皮開肉綻。
最先來的這些百姓,還是巡查士兵敲開門叫來的。他們若不是怕拒絕的話被殺,也不願來。
可是來了的百姓卻驚訝的發現,黑旗軍的士兵沒有任何刁難,隻是讓他們寫下姓名,然後就如數發了五十斤糧食沒克扣一兩。這讓百姓們都很詫異也很驚喜,這種好事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但是領了米的百姓卻不能馬上回家,黑旗軍的士兵客氣的請他們留在糧倉外面的空地上,隻說一會兒還有事要請他們見證,不過每戶隻要留下一個人就好,其他人可以帶着米先回去。
因爲領了大米的人回去說了,所以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往糧倉這邊聚集。到了太陽光刺的人眼睜不開的時候,領糧食的百姓已經排起了長龍。
而這個時候,糧倉外面的空地上也聚集起來另外一批人。這些人,一大半是昨夜裏那些趁火打劫的潑皮無賴,還有一小半大約三四百人是身穿甲胄的慶元城士兵。
方解看了看百姓已經聚集的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的離開糧堆,他邁步登上一座糧倉的頂部,迎着微風面向百姓。
“留下大家隻是想告訴大家一句話,也請你們記住這句話。”
方解微微停頓了一下後說道:“人無信不立。”
他看着下面百姓們說道:“我之前說過,隻要大家安安靜靜的在家裏等着,不需要做任何事就每戶分發五十斤糧食。我做了,沒有反悔也不會猶豫,因爲這是我答應的。我說過的話,就不用懷疑真假。”
“大将軍是好人!”
有百姓忍不住喊出來:“大将軍言而有信!我們信服你!”
方解擺了擺手示意百姓們安靜:“但我還說過,有些人我必然要殺!這些人……”
方解指向那些身穿甲胄的士兵:“他們都是好兵,在城破之後依然抵抗,他們都是合格的軍人,爲了效忠付正南拼殺到了最後。我不吝啬對他們的贊美,但不等于要赦免他們,因爲我說過,我進城之後若還有人着甲帶兵反抗者,殺。”
這個殺字一出口,黑旗軍士兵立刻就掄起刀子砍了下去,沒有任何猶豫,幾百顆人頭就砍了下來。
“這些人!”
方解指向那些趁火打劫的潑皮無賴:“連自己的鄉親都搶都殺都欺負,太惡心,所以也要殺。”
“不要!”
“饒命啊!”
那些潑皮中立刻有人哀嚎出來,之前黑旗軍殺人的太直接幹脆,他們都被吓壞了,這個時候才明白自己也可能要死了。但他們的哀嚎聲那麽短,因爲黑旗軍的士兵根本就不給他們喊第二句的機會。
又是幾百顆人頭落下。
“我今天隻需讓大家記住一件事,我方解說話算話。聽我的,你們得好處。不聽的,按規矩辦……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從今天開始,慶元城治下的所有土地,我将分發給每一戶來種,按人口分發,想多種就跟黑旗軍來租,就如同大隋平商道百姓那樣,口糧田的糧食我不要,租種的糧食我要一半,剩下的都是你們自己的。”
“若是有人阻撓,不管是誰,是什麽名門望族也好,是什麽世家大戶也好……”
方解語氣平淡卻堅定異常的說道:“你們可以随時來告訴我,誰不讓你們踏踏實實的種田收糧食,你們負責說出他的名字,我負責割掉他們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