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沁顔總是不敢和坐在對面的那個少婦對視,其一是因爲那雙純白色的眸子太讓人心悸,其二是因爲這個看起來有些嬌柔的少婦七拳斷橋的舉動太過震撼人心。楊沁顔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她是大隋的公主,身邊不缺高手保護,但正因爲如此,她反而見不到這樣恐怖的出手。
她最接近危險的一次,還是在長安城北邊的山上和幾位高手搜尋智慧天尊師徒的時候,但半路就被給事營的精銳帶了回去。
可以說她前二十幾年的人生都是平平淡淡的,沒有什麽波瀾。直到天佑皇帝去世,她才發現世界原來有灰暗的一面。
連續一夜的趕路,她坐在馬車裏斷斷續續的睡了一會,對于金枝玉葉的大隋長公主來說,坐着靠在冷硬的車廂上睡覺還是頭一次。車廂裏的空間不是不允許她躺下來,但之前那些衙役的屍體曾經躺過的地方還殘留着沒有幹透的血迹,沒人清理。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睜開眼,發現那少婦居然在馬車裏煮雞蛋。她從竹籃裏取出一顆雞蛋放在手心裏,然後她的手心變成了暖暖的紅色,幾分鍾之後,雞蛋就那麽熟了。
楊沁顔有些不理解,大修行者浪費内勁用來煮雞蛋真的很好嗎?
然後少婦開始很認真的剝雞蛋,剝完之後的那顆雞蛋完整的讓人歎爲觀止,居然沒有傷到分毫,再然後她開始吃,一點禮讓一下楊沁顔的意思都沒有。楊沁顔餓了,但公主的矜持讓她不好意思開口說。
雖然昨天在長安城裏她強迫自己吃下去一大碗熱湯面和一個灌湯包,但已經過了一天一夜,肚子裏早就空空如也。
“給你”
少婦遞給她一顆雞蛋,楊沁顔下意識的接過來,卻有些不知所措。她拿着這顆生雞蛋翻來覆去的看,然後問少婦:“怎麽吃?”
少婦微微眯着眼看着她:“我把她給了你,你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可是……這是生的。”
楊沁顔有些忐忑的說道。
“我知道它是生的,這顆雞蛋我送給你,隻是一種禮貌上的行爲。既然已經決定要逃亡卻沒有爲自己準備食物,本身就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你剛才看我用内勁弄熟了雞蛋,一定在想我可不可以幫你也把雞蛋弄熟……不可以。”
少婦認真的說道:“公主殿下,如果你現在不能暫時忘記自己是公主的事,那麽你将面臨很多艱難。你可以不吃這顆雞蛋,這是你的選擇,但馬車不會因爲你餓而停下來,後面追殺你的人很希望我們這樣做。”
楊沁顔的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她咬着的嘴唇顯得那麽委屈。
是的,她心裏确實覺得很委屈。
在皇宮裏,沒有人會這樣對她。
“吃!”
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點了點頭,就好像在給自己鼓勁,然後她想在窗邊把雞蛋磕開,卻因爲力度大了些,雞蛋碎了,蛋清蛋黃灑了一車廂,也流在她衣服上不少。她手足無措的看着那破碎的雞蛋,眼淚開始在眼窩裏打轉。
她看向少婦,卻發現少婦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沒有嘲笑,沒有安慰,什麽都沒有。
她沒有再給她一顆雞蛋。
楊沁顔忍住想哭的沖動,坐直了身子,閉上眼。到了中午的時候趕車的老者從外面地進來一小包幹糧,裏面是大概一捧分量炒熟的糧食,這是隊伍行軍之中經常吃的東西,幹硬,難以消化。
楊沁顔接過來之後說了聲謝謝,這次她小心翼翼的将布包打開,沒有一粒糧食掉下來,她看着這一點幹糧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低着頭用舌頭一點一點的舔着吃,說實話,她到爬上馬車爲止也沒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僅僅是咀嚼就讓人的牙齒和颚骨都在疼。
她皺着眉,但沒有說一句話。
吃掉大概三分之一的幹糧之後,她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進懷裏貼身放着。少婦眯着眼看着她,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
“因爲我們沒有預料到你沒有準備食物,所以一日三餐,隻能由我們三個分别分出自己的食物給你。”
年輕書生倒是态度還好,說話的樣子依然斯文:“即便是這樣,我們的食物也堅持不到過長江,因爲她的雞蛋碎了些,因爲我習慣吃肉且必須是做的很美味的肉,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準備食物。我可以每過一地就去找地方偷一些回來,所以我分給你食物的時間會很不确定。有些承受,必須适應。”
楊沁顔點了點頭,卻不明白爲什麽這幾個人這樣對自己。他們都是大修行者,完全可以帶着自己用更快的速度逃走,爲什麽偏偏還要趕着這輛已經暴露了的馬車?明明他們可以輕易的獲得食物,卻爲什麽對自己這般苛刻?
她沒懂,但她必須讓自己盡快懂。
外面趕車的老者笑了笑,心說希望不要辜負了我們的苦心。如果一路的逃亡都不能讓你變得堅強堅韌堅定起來,那麽我們的心思也就沒了意義。
才想到這裏,他嘴角的笑意忽然止住然後聲音很輕的說了兩個字。
“來了”
馬車裏那個年輕書生将自己腰畔的長劍解下來,用手指輕彈劍身,叮的一聲脆響,悅耳動聽。
“這次我來。”
他說。
“不用”
趕車的老者将鬥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直縮在袖子裏的左手緩緩伸出來:“在演武院裏講了二十幾年的課,我好像已經快忘了怎麽打架了。第一批追來的不是最強的,因爲強的總喜歡躲在後面看一看……所以,下次你來。”
年輕書生忍不住笑了笑:“原來先生也這麽……聰明……”
他把無恥兩個字咽下去沒說出來,不過心裏卻想着要是方解肯定直接說了吧?仔細想想,竟是有幾年不能見過那個無恥起來讓人無語的家夥了。
……
……
後面有至少三十個人縱掠而來,如一群大鳥一樣在馬車後面不時振翅高飛。這些人服飾各異,其中有幾個統一着裝的顯然是軍方和衙門裏的人,其他人看不出來來路。即便小皇帝已經不再掌權,可朝廷和軍方還是有很多按命令行事的人,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這樣可敬的人,從某種角度說,他們确實可敬。
在大内侍衛處和錦衣校相濟沒落之後,最近長安城裏負責緝捕追拿的事就回到了大理寺和刑部。沖在最前面的,正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說起來,如果不是大内侍衛處和錦衣校先後沒落,大理寺的人也沒有現在這般的權勢。大隋剛立國的時候本沒有大内侍衛處,大理寺的地位極爲重要。但是自太宗皇帝繼位之後,大内侍衛處從初建開始就開始壓着大理寺和刑部,壓的他們擡不起頭。
楊堅重新掌權之後,廢掉了大内侍衛處和錦衣校衙門,将這兩個衙門的權利重新放回大理寺和刑部手裏,這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格外的激動。或許,他們是朝廷裏爲數不多的不厭惡那個不知來曆的鐵甲将軍的人。
趕車的老者沒有将馬車停下來,也沒有繼續催促驽馬奔行。
身穿紅色官服黑色披風的是大理寺人的,身穿藍色官服白色披風的是刑部的人,身穿深綠色錦衣是軍方的人。其餘近二十人應該是那些爲朝廷效力的江湖客,大理寺和刑部一直養着不少這樣的人。
第一批追來的,沒有鐵甲軍的人。
因爲鐵甲軍即便戰力驚人,但行動速度還是太慢了些。就好像重甲騎兵的沖擊力遠強于輕騎,可論速度,重甲騎兵和輕騎沒有任何可比性。
三個刑部的人率先掠過來,超越馬車之後截在官道前面。軍方和大理寺的人在左右站住,那群江湖客則都在馬車後面,顯然這是布置好了的。
刑部提刑都統寶鶴往前邁了一步,阻止馬車繼續前行。趕車的老者随即停了車,臉上卻看不到一點緊張。
大理寺卿穆谌是來的人中官位最高的,如果不是今天這事确實太大了些,他這位從三品的大員也不會親自出來。他對寶鶴點了點頭,寶鶴随即再次往前上了一步:“既然已經攔下來,我也就不說什麽客套話。請諸位随我回長安城,如果不動手的話最好還是不動手。”
趕車的老者搖了搖頭,沒說話。
“裴中,裴方,你們兩個請公主下車。”
寶鶴吩咐了一聲。
他身後那兩個刑部的官員立刻朝着馬車走了過來,叫裴中的那個人抖了抖手腕,随即有一條内勁長鞭出現,能将修爲之力凝集成一條長鞭,足以證明其修爲有多高了。裴方在他左側從背後摘下來一張硬弓,拉滿弦,卻沒有搭箭,他甚至連箭壺都沒帶。因爲他的用的箭不尋常,那是一支無形的内勁之箭。
見他們兩個往前走,趕車的老者左手從袖口裏伸出來,指了指裴中,裴中臉色立刻大變,手裏的内勁長鞭掄起來護住身子,就好像身子外面出現了一口大鍾一樣,即便如此,他還是向後翻騰了一下,也不知道在避什麽。
裴中落地之後又連着往後退了三步,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心口上那一刀細小的口子,喃喃了一句演武院聖手……名不虛傳。
然後他死了。
裴方大怒,連環射出七箭,箭箭無形,卻殺意凜然。
可這七支氣箭都被趕車的老者徒手接了下來,然後老者朝着他也指了指。
依然是左手。
裴方眼神裏閃過恐懼之色,哪裏還在乎什麽身份,向旁邊一躍然後就地滾了好幾圈才敢站起來,他抹了抹額頭上被吓出來的冷汗,心裏說了一句真是萬幸。抹汗水的手放下來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因爲他發現手上有血迹。
嚓的一聲,他額頭崩開一條口子,血和白色的腦漿緩緩的流了出來。
寶鶴臉色難看之極,他盯着那個趕車的老者語氣森寒道:“堂堂演武院的教授,竟然不惜以身試法……就算你有個聖手的名号,今天也一樣走不了!言卿,演武院的教授曆來忠于朝廷,難道你想遺臭萬年?”
老者撇了撇嘴:“我死之後臭多少年……我管那個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