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來說,我當走第一條路還是第二條路?”
方解問。
魏西亭道:“大将軍,第一條還能走嗎?”
他不用方解回答繼續說道:“大将軍已經走在第二條路上,哪裏還有别的路可選。也正是因爲如此,屬下才會仔細認真的想了很久。屬下本覺得走這條路的都是錯的,第一條路才是正道。所以屬下一心想勸大将軍,應該立刻回頭。屬下白天難得閑暇時想,晚上回家後在想,前些日子給纥人分田的時候忽然明白,此時不管是誰,若是再苦勸大将軍回頭去走第一條路,都是在害大将軍!”
“因爲此時回頭換路走,不正是孫良所走?不管是出于什麽目的,是爲大将軍好,還是爲了毀大将軍,如此勸大将軍的,都不應理睬。屬下查閱古籍史冊,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看起來,隻有走第一條路的人最後成功了,走第二條路的人都敗了。其實和路的關系反倒在其次,首先是……堅定不移。”
“曆朝曆代,走第一條成功的,也是其中最爲堅定不移者。他們知道如何獲取世家支持,知道如何回報世家而不損自身利益。隻有這兩點做的好,才能成事。第二條路沒有成功者,是因爲沒有一個堅定不移的。”
方解看着他,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魏西亭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跪下來道:“所以,屬下要勸大将軍,既然走的是第二條路,那就堅定不移的走,不要有任何猶豫徘徊。這第二條路定然比走第一條路難十倍百倍,需要一顆冷硬不變之心自始而終。”
“那就是殺!”
魏西亭嘴唇顫了顫:“殺到底,就算殺不幹淨,也要殺到沒人敢攔着。隻有殺到底,百姓們才會沒有畏懼。把百姓們捧起來,讓他們多去看,讓他們把過往對世家大戶的敬畏盲從都抛開,讓他們敢去殺……當天下百姓都不跟着大将軍殺人的時候,還有誰……能擋大将軍?”
這話從魏西亭這樣一個文人嘴裏說出來的時候,竟是帶着一股子讓人不得不心生畏懼的血腥味。
“養百姓的反心。”
魏西亭到:“讓百姓們都願意跟着大将軍去反,除了大将軍之外,他們願意反抗一切。要讓百姓們覺着,誰阻擋大将軍,誰想毀掉大将軍,就是毀掉他們來之不易的美好。所以這不僅僅需要大将軍的堅持,還有手下人的堅持。若黑旗軍中尚且不能統一,如何能讓百姓統一?”
“所以,屬下以爲,大将軍當下嚴令。以後軍中不能再有人提及與世家聯手之事,即便聯手,也隻能利用。”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因爲太過激動所以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其實連魏西亭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些話他竟然能原原本本的都說出來。他知道自己這些話一旦傳出去,就是在黑旗軍内部也會得罪一些人。
因爲即便在黑旗軍内部,也有不少人覺得方解此時走的路線錯了。因爲固有觀念的影響,很大一部分人都覺着那第一條路才是正道。
“從世家大戶身上剝利益分給百姓,既然已經開始剝了……就不應該停下來,屬下知道這些話未免太偏激了些,可這句句都是屬下肺腑之言。創業之際,若是左右搖擺,最難成事。大部分得勢之人瞧不起普通百姓,是因爲他們覺得百姓弱小可欺。表面看起來也确實如此,和那些世家大戶的力量相比,百姓們們似乎沒有一點抗争之力。”
“但!”
魏西亭激動道:“大将軍若是将這條路走到徹底,那麽就會得到全天下百姓的擁戴……不!何須全天下,隻要天下有一半百姓願意追随大将軍,何事不成?”
因爲激動,他的臉色都有些發紅。
方解是第一次在這個時代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言論,所以稍顯詫異的看了魏西亭一眼。思想這種東西,有時候有着極大的局限性。什麽時代怎麽想,是一種潮流。魏西亭的這種言論,顯然在這個時代是逆潮流的。
“所以,大将軍現在要做的不是謹慎的推行分田入戶,反而是要宣揚出去。”
魏西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後說道:“百姓們都知道這是一件好事,但世家大戶都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将軍在平商道的做法,世家大戶之人一定想盡辦法封鎖消息,他們不敢讓其他地方的百姓都知道這件事。因爲一旦知道大将軍要把田地分給百姓,那麽民心就會不穩,任何一方勢力,都不會允許自己手中的百姓想着的是另一個領袖。”
方解點了點:“繼續說下去。”
魏西亭得到鼓勵,思路也越發的清晰起來:“大将軍要想得民心,就要造勢。百姓們不知道,就要讓百姓們知道。且不說其他地方,西南諸道,黃陽道已經盡在大将軍手中,平商道也已經穩固。北徽道,南徽道,雍北道,這三道還被世家掌控。大将軍現在沒有理由将那些人都除了,那些人也斷然不會心甘情願爲大将軍做事。”
“所以,現在應該盡快讓這三道的百姓知道黃陽道和平商道的百姓過的有多好!”
魏西亭道:“應該派遣專門的隊伍,分布于諸道中。這些人不需要要強大的修爲,甚至不需要有太大的忠誠。他們可以是普通百姓,任何人都行。成批的派到其他各道去,宣揚大将軍分田入戶的好處,讓那三道百姓的心思都活起來……這些人,即便被抓起來又如何?此事本就不需要遮掩。”
方解眼神微微變了變:“然後呢?”
“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西南之地,人盡皆知大将軍的好處。甚至江南的百姓也會對大将軍心生敬仰,若他日大将軍提兵出西南,這些百姓又豈會刀兵相向?多半是夾道歡迎吧!”
……
……
魏西亭這個人的思維,天馬行空。
方解讓孫開道離開之後,手裏的文官就更顯得捉襟見肘起來。本來創業之時,多半倚重武将。黑旗軍中更是如此,找一個能征善戰的将軍不難,可找一個治世的能臣不易。獨孤文秀是方解這段日子以來提拔起來的,已經獨當一面,但隻有一個獨孤文秀顯然那不夠。
魏西亭的錯處本來就不大,方解本打算責備幾句,扣半年的俸祿也就罷了,讓他繼續留在青山縣做縣令。可現在方解後悔了,他知道自己顯然低估了魏西亭這個人。孫開道的性子,方解還是了解的。這麽久以來,孫開道手下的文吏,幾乎沒有一個在黑旗軍中出頭的,正是因爲孫開道善妒。
他可不願意自己手下人出頭,文官當中第一人的位子他要盡力坐穩。隻是後來孫開道的權利被方解大部分拿了回去,再加上初定平商道需要大批文吏治理地方,所以這些人都被拆散分派出去。
方解一直在招納人才,可因爲他身後沒有世家大戶的支持,大部分有才學的人都不願意來西南,西南的人才,也不願意跟随方解。因爲他們都不覺得以方解的行事能最後成功,方解太淩厲,不惜得罪全天下的世家,這樣的人他們怕跟了最終也沒有什麽好下場。
所以自黑旗軍南下以來,方解手裏可用的人才真的沒有招納來幾個。
本來方解以爲張秀可堪重任,但此人眼界太淺,大局觀太弱,做一任縣令,甚至郡守都可以,能讓一方平安大治。
現在魏西亭出現在方解面前,他怎麽能讓這樣的人繼續留在青山縣做縣令?
方解在椅子上坐下來,品了一口茶後問道:“若按你說的,派遣大批密諜進入各道,甚至江南,縱然可以讓百姓知道我的好處,但豈不是逼着那些原本觀望之人立刻和我作對?現在北徽道,南徽道,雍北道,這三道的世家大戶,迫于壓力,不敢與我破裂。但這件事一旦開始去做,這些人就要做魚死破的準備了。”
“大将軍!”
魏西亭道:“大将軍何須顧忌這些?屬下之前說過,這條路最怕猶豫。既然大将軍已經開了殺戒,那何須在意多殺幾個?那三道的世家必然被逼反,可即便不逼他們,難道他們就會一直恭順下去?”
“一直有句話說,凡事不可做絕……”
魏西亭搖了搖頭道:“但這件事,隻能做絕。絕到讓百姓們都知道,大将軍是站在百姓這邊,絕不會對世家妥協。隻有這樣,才算徹底的去走那第二條路。”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這件事,我若交給你做,你可能做好?”
“屬下可以!”
魏西亭立刻點了點頭:“屬下已經深思熟慮,對如何做這件事已經有了脈絡,隻需按照想好的辦法布置下去,很快就能讓其他三道的百姓心裏都開始期盼大将軍早日去。而且……”
魏西亭繼續說道:“大将軍要對南燕動兵,這何嘗不是一招攻勢?南燕的百姓若是都知道了大将軍的好處,也就不會幫助慕容恥死守。”
“卻也會讓守城的南燕軍隊死戰。”
方解搖了搖頭:“軍務和民事不同,你的才學不在軍務。”
魏西亭眼神裏閃過一絲失望,似乎對方解立刻堵死了他後面的話有些不甘。他這樣的人,怎麽會不知道現在黑旗軍中什麽地位最重要。做文官,即便表現再好出頭也難。但一旦進入軍中,很快就能爬上去。比如獨孤文秀,這個人現在在黑旗軍中的地位已經不可或缺。
“失望了?”
方解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問了一句。
魏西亭顯然吓了一跳,連忙俯身:“屬下不敢!”
“人心不能太貪,你已經讓我注意到你了。”
魏西亭的臉色巨變,肩膀都微微顫了一下。
“屬下……屬下……請大将軍責罰,是屬下放肆了。”
方解笑了笑道:“人有向上之心,才有進取之力。但不能太貪,若是太貪就會惹人厭惡。隻有做好了事,才會得到該得的。你明白嗎?”
魏西亭的臉色變幻不停,不敢看方解的眼睛。
“你投我所好,說了這麽多,其實根本不是你想的,而是你揣測我在想的。”
方解語氣平淡的說道:“沒有了孫開道壓你,你自然想如獨孤文秀那樣出頭。因爲你知道自己心中有才學,肯定能做大事。但是後來你被任爲青山縣令,一定心中不甘吧。一個縣令,即便政績再好,将來一步步起來,需要多久?你不能等,如今天下亂世,任何等待都是虛度,你是這樣想的嗎?”
“你在得知我要推行分田到戶之後,肯定想了很久,你揣測我的想法,順着我的想法想到了很多。對嗎?”
撲通一聲,魏西亭跪了下來。
“我喜歡想往上爬的人,因爲會賣力做事。但這樣的人往往有個缺點,容易搖擺。今日可以這樣對我,明日可能這樣對别人……”
方解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肩膀:“你将田地分給纥人,卻故意不上報。就是爲了讓骁騎校的人知道這件事,然後我就能知道這件事。你有自信,你準備了那麽久,隻要見到我,就一定能打動我。對嗎?”
“屬下該死……”
魏西亭隻是叩首,卻找不到辯解的話。
“你打動我了。”
方解走到門口,笑了笑:“以後跟在我身邊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