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裏看起來依然平靜,百姓們自然不會知道暢春園裏發生了什麽。至于太極宮裏的下人們都被調去暢春園,楊家的直系旁系子孫後代也都被請去暢春園,在朝臣之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但他們也絕不會想到小皇帝已經死了。
朝臣們都不認爲,鐵甲将軍會殺了小皇帝。理由是如果他想這樣做,沒必要等到現在。所以人們都往一個方向揣測,那就是小皇帝已經被圈禁了,而且所有楊家子孫都被圈禁了。
大學士牛慧倫這陣子一直在家閉門不出,雖然他身爲先帝遺命的輔政大臣,但自從鐵甲将軍執掌朝政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上過朝。他年紀不小了,上折子說自己年老多病需要休養也是個不錯的借口。鐵甲将軍似乎對他這樣的文人也懶得理會,準了他的折子之後似乎很快就把他遺忘了。
牛府占地不大,而且府邸裏的裝飾和陳設也很簡樸,這是因爲牛慧倫還一直堅守着自己的那份清高。從他升任輔政大臣開始,其實不少人暗中來送過禮,都被他客氣的拒絕了。他是一個知道不站隊有時候比站隊更安全也更清閑的人,所以不管是朝廷哪方勢力的拉攏他都不爲所動。
正因爲知道他這樣的态度,所以他反而沒有什麽煩擾。
已經春暖,牛慧倫如往常那樣在吃早飯之前打了一趟姿勢很奇怪的拳法,府裏的人已經見怪不怪,知道這套拳法叫做五禽戲,是以前在長安城裏名聲極響亮的小方大人教大學士的。自從練了這套五禽戲,牛大學士的身子骨确實硬朗了不少。
文人清高,就注定了對武夫有一定的輕視。就好像武夫領兵,就注定了對文人沒什麽好感一樣。所以牛慧倫一直說這不是什麽拳法,而是醫術。
吃過早飯之後,牛慧倫就讓人把躺椅搬動院子裏那個小涼亭裏,泡上一壺茶,躺在椅子上看一會書,抛去所有煩擾,倒也清閑。正是春風最爽的時節,飲茶品書對于一個文人來說實在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一個身穿嫩綠色長裙的女子緩步走過來,放在茶幾上一盤點心一盤幹果。看起來她在二十幾歲年紀,衣裝還是沒出閣的少女款式,所以讓人有些詫異。按照大隋的慣例,女子十四五歲就到了出嫁的年齡,過了二十歲還留在家裏的姑娘,不管身份如何,總是會被人指指點點。
但她不同,牛府裏的人提到這位姑娘,沒有一個人有輕視之心,都要暗暗贊一聲女豪傑。
“爹爹,聽說府外面又有大事了。”
女子在牛慧倫身後站住,爲老人按摩着肩膀。
老人閉上眼,似乎很喜歡女兒的手法。
“管他什麽事,咱們隻管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你呀……回來之後我不是對你說過嗎,生生死死的走過一次了,就不要再去攙和那些身外事。你能活着活着回來就好,咱們父女倆相依爲命,就不要再去想旁的事了。”
“是”
女子點了點頭:“隻是覺得這事有些蹊跷,所以才想說給爹爹知道。”
“蹊跷?”
牛慧倫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飄忽:“你和花花一樣,對什麽事都那麽好奇……”
女子愣了一下,眼神裏閃過一絲痛苦。她想起了那個看起來妩媚風騷,但骨子裏一直很孤獨的女子。那個總是會故意勾引男人,卻又把男人當玩物的女子。在演武院的時候,她本來是最看不起牛花花的,覺得女人到了這個地步,非但丢盡了家裏人的臉也丢盡了女人的臉。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後來,她居然會和牛花花成爲最要好的朋友。
“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談談,你父親好歹是位朝廷将軍,怎麽給你取了馬麗蓮這麽俗氣的名字?”
“你父親還是朝廷大學士呢,怎麽給你取了個牛花花這樣更俗氣的名字?”
然後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快到花花的祭日了,日子過的真快。”
牛慧倫歎了口氣:“你從西北千辛萬苦的回來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當初你來找我的時候,我都已經認不出你。哪裏還像個女兒家,渾身的傷,好像就要死了一樣。”
“父親在西北平叛的時候戰死了……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若是回到長安,該投靠誰?”
馬麗蓮有些失神的說道。
不隻是因爲家破人亡的傷感,還因爲另一些事。當初她從西北逃回來的時候,曾經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回長安城,還是去黃陽道投靠那個叫方解的少年。最終,她還是放棄了第二個念頭。雖然她到現在偶爾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悔。
“找我就對了,你家裏已經沒了親人,我也失去了女兒。現在你又有了父親,我又有了女兒……挺好。”
牛慧倫笑了笑:“對了,你剛才說什麽蹊跷事?”
馬麗蓮剛要說話,就看見管事急匆匆跑過來用很低的聲音說道:“老爺,外面有個人求見……”
“我不是說了任何人都不見的嗎?”
“這個人有些不同尋常,說是老爺您的舊識,從雍州那邊來的……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
聽到這句話,馬麗蓮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方解這個名字,從她可以隐藏的内心最深處再一次跳了出來,砸在心口上,那麽沉重。
……
……
“原來是你?!”
牛慧倫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男人,忍不住驚歎了一聲。而站在他身邊的馬麗蓮,眼神裏難掩失望。來的人,不是方解。但這個人,卻是方解派來的。
“給大學士見禮了。”
少年行了個大禮,起身後笑了笑道:“已經有幾年沒有見過您老,想不到您這精神看起來更好了些。”
“木三,你怎麽跑去雍州了?”
牛慧倫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少年人的名字,他很清楚的記得這個人曾經是天佑皇帝在位的時候,禦書房裏伺候着的小太監。但自從西北兵亂,天佑皇帝禦駕親征之後,這個人似乎就消失了。想不到竟然跑去了大隋西南,和方解似乎關系密切。
“不瞞大學士……”
木三從懷裏取出一份密旨遞給牛慧倫:“這是先帝禦駕親征之前交給奴婢的,讓奴婢聯絡一些在朝廷之外的人爲朝廷效力。但是後來出了些變故,這密旨上的人十之**都被叛軍殺害了。奴婢輾轉找到了小方大人那裏,就一直留在小方大人身邊。”
他把密旨遞給牛慧倫,是爲了消除牛慧倫的懷疑。
果然,牛慧倫接過密旨看了看,立刻就坐直了身子,臉色也随即變了:“竟還有這樣的事……當初陛下在親征西北的時候,就應該是料到了朝廷會有巨變,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安排。陛下之前送懷老回江南,罷免了大内侍衛處指揮使羅蔚然驅逐他離開長安,都是爲了後來做的準備。隻是沒有想到,計劃遠遠跟不上變化……”
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格外的傷感。
“是呢”
木三連忙說道:“當初陛下吩咐奴婢,在合适的時候拿出密旨,請密旨上的幾位重臣回長安,可是後來,懷老和蘇大人他們都死在叛軍手裏,奴婢拿着陛下的密旨,卻無能爲力。幸好最後到了小方大人軍中,這才勉強算沒有辱沒了陛下的信任。羅指揮使,如今也在黑旗軍中任職。”
“怪不得!”
牛慧倫歎息道:“我還以爲方解也反了,曾經還罵過他無數次。他深受先帝隆恩,若是真得和那些叛賊沆瀣一氣,我就真是瞧錯了人。原來他是奉了先帝的密旨,在西南籌備軍力,伺機平叛……先帝高瞻遠矚,怕是早就料到了朝局混亂小人當道的局面了……”
馬麗蓮在旁邊聽了也高興,她之所以當初沒有選擇去西南投靠方解,其中頗爲重要的一個緣故就是,她以爲方解也反了。她父親死于平叛之戰中,而她在西北又經曆了那麽多生死之事,對于叛軍,她難以接受。
聽到方解是奉了先帝密旨經營西南,她心裏本刻意壓制的悔意更濃了些。
“方解他讓你來幹嘛?”
馬麗蓮急切問道。
木三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小方大人聽聞朝廷出了巨變,有人把持朝政脅迫君王,一直在等宮裏送出去的消息,可怎麽也等不到。小方大人心急,所以派奴婢回來查看一下。因爲奴婢曾經在宮裏時間不短,查這些事方面些。”
“嗯”
牛慧倫點了點頭:“臣不是臣,君不是君……唉……”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倒是讓人意外。
“小方大人還有一個交代,讓奴婢務必完成。他說如果京城裏實在不太平,就想辦法将您救出長安,現在小方大人在西南已經穩住腳跟,前陣子帶兵殺退了南燕人和纥人的聯軍,一舉收複了整個平商道。那裏雖然疲敝,但安全。小方大人說一直惦念着您,命我一定要見您一面。”
“他真有心了。”
牛慧倫歎了口氣:“我倒是還一直怪他……”
“大學士,您可知道那個鐵甲将軍什麽來曆?”
木三問。
牛慧倫沉默了一會兒,臉色十分難看:“先帝讓我等三人爲輔政大臣的時候,曾經特意交代過一件事……這件事,陛下隻對我們三人說過。現在楊順會跑去了東疆,許孝恭在外面不回來,我在家裏閉門不出,何嘗不是因爲這件事?隻是我也知之有限,陛下當初說的也很模糊,但我自己卻推測出來一些……所以,我才不敢再去上朝了……”
“大學士知道什麽?”
木三急切問道。
“你有辦法帶我離開長安?”
牛慧倫反問。
木三點了點頭:“有,這次随我一塊來的,還有散金候的人。以貨通天下的本事,帶您離開長安應該是沒問題的。”
“那好”
牛慧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等見了方解,我自己對他說!”
“爹……”
馬麗蓮詫異道:“您不是說,什麽事都不參與了嗎?安安靜靜在家裏養老。”
牛慧倫笑了笑,用老人特有狡黠笑了笑:“騙騙自己,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