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裏很少如今天這樣喧鬧過,雖然大隋曆代皇帝都有在夏天搬到暢春園處理朝事的習慣,作爲長安城裏最重要的皇家園林,沒有多少人可以随意進出。即便熱鬧,也就是早朝的時候熱鬧一陣子,但不是喧鬧。
隻有聚攏在一起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在長安城裏楊家皇族直系旁系的人居然有這麽多。長安城裏沒有親王,自大隋立國之後楊胤是個特例。但百裏長安,留居在此的楊氏子孫數量已經算得上龐大。
雖然才不到二百年曆史,可皇族繁衍的速度還是讓人歎爲觀止。
其實很多人和楊家已經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關系,比如太宗年間的公主驸馬,生了孩子最多封侯,再往下兩三代爵位都未必能保住。很多人論起來祖上和大隋楊家關系極密切,可是到了這一代已經淪爲平民。
不過,這些人在宮裏都有檔案可查。
宗禮府專門處置皇族事務,在宗禮府存着的文案中可以輕易查到楊家子孫的分布。所以要想把長安城裏的楊家子孫再加上外戚都請來,也不是一件難事。隻短短的五天時間,百裏長安城中和楊家沾親帶故的全都被請到了暢春園。
請
這個字或許并不貼切,不如說抓。
這件事不是鐵甲軍操辦的,似乎除了上戰場殺敵之外,鐵甲将軍對這些雄武卻稍顯笨拙的士兵也有些無奈。他下令之後,自然由下面各衙門來辦事。畏懼鐵甲将軍如畏懼魔鬼一樣的朝臣們,辦起事來效率高的驚人。
穹廬
小皇帝楊承乾看着外面那被士兵們驅趕着到了花園的人,眼神裏的恐懼不可抑制的蔓延出來。他自己都沒有察覺,此時他的身子抖的就好像打擺子一樣。外面那些人,有不少是他認識的,所以小皇帝知道即将發生什麽。
他隻是沒有料到,會來的這麽快。
他想裝作鎮定繼續讀書,可拿着書冊的手根本就停不下來。而他的視線,也根本就沒有辦法留在書上。
窦雙房的臉色難看的要命,他已經下令所有錦衣校的人全都調到了穹廬,可這并不能讓人安心。現在他能調動的這幾百個錦衣校,力量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計。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窦雙房嘴裏不斷的重複着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小皇帝還是在安慰他自己。何止是他們,外面那幾百個錦衣校哪個沒有在發抖?他們緊緊的握着刀柄想從武器上找到安全感,可這根本就不可能。
眼看着一隊鐵甲軍士兵朝着穹廬這邊過來,小皇帝拿着書的手抖的更厲害了,幅度大的就像是在用書冊扇風。
“攔住……攔住他們!”
他嘶啞着嗓子喊。
聽到小皇帝的呼喊,窦雙房連忙吩咐那些錦衣校擋住鐵甲軍士兵,可還沒等他的話說出口,門外那幾百個錦衣校中也不知道是誰先扔掉了手裏的兵器,緊跟着所有人都把橫刀丢了,然後給那些鐵甲軍士兵讓開了一條路。
“混賬東西!”
窦雙房罵了一句,或是恐懼或是憤怒,嗓音顫的幾乎聽不出他說的是什麽。
爲首的鐵甲軍士兵走到穹廬院子門口,鐵甲面具下那雙眸子冷冰冰的掃過院子裏的錦衣校。
所有錦衣校幾乎同時往後退,盡力的躲避着那個鐵甲軍士兵的視線。
“請陛下到花園,大将軍要見您。”
爲首的鐵甲軍士兵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道。
小皇帝顫抖着将書按在桌子上,好像自言自語一樣的說着:“朕要讀書,朕要整理先帝遺物,朕還有許多事沒有明白,還要學習。朕還吩咐了大學士來這裏,朕要請教問題……朕……朕什麽都不管,朕什麽都不問……朕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鐵甲軍士兵在屋外等了一會兒,不見小皇帝出來随即大步走了進去。
“朕在看書……朕還有三成就看完這本書了……朕要讀完這本書……”
鐵甲軍士兵冷冷的看着不停自言自語的小皇帝,眼神裏依然沒有任何色彩。爲首的那個士兵停頓了一下,随即擺了擺手,他後面兩個士兵随即上前要去抓小皇帝的胳膊。
“窦雙房救朕!”
小皇帝使勁往土炕裏面縮着身子,驚慌失措的大喊。
窦雙房伸出雙臂擋在土炕前面朝着那幾個鐵甲軍士兵怒斥:“你們這些狗奴才,誰給你們狗膽敢在陛下面前放肆!退出去!給我退出去!不退出去我就讓人砍你們的頭,抄你們的家!”
噗!
噗!
爲首的鐵甲軍士兵抽刀将窦雙房伸出來的兩條胳膊斬斷,速度快到一雙胳膊落地窦雙房才反應過來,肩膀兩頭各有一股血噴出來,灑了一地。
兩個鐵甲軍士兵邁腿上了土炕,将小皇帝拉扯着拽下來,然後架起來往外走去。
“朕要讀書……朕的書還沒看完……”
小皇帝嘴裏不斷的說着,臉白如紙。
爲首的鐵甲軍士兵看了看沒了雙臂依然站在土炕前的窦雙房,然後竟是沒在理會他,轉身走了。
撲通一聲,窦雙房跪倒在地上,看着地上自己的胳膊喃喃:“狗奴才……一群狗奴才……”
……
……
“都閉嘴,再有大聲喧嘩者,斬!”
一個身材顯然比其他鐵甲軍士兵更魁梧的壯漢走到花園高台前大聲喊了一句,那些哭嚎着喊叫着的人們立刻安靜下來。大人們用手緊緊的捂住小孩子的嘴,唯恐孩子再發出一點聲音。
這個魁梧的鐵甲壯漢身上穿的不是那種粗糙的厚重闆甲,而是厚重的鏈子甲,若是沒有上面那厚厚的一層鐵鏽,這應該是一件很精緻的甲胄。
“韋木”
鐵甲将軍大步從遠處走來,一邊走一邊吩咐道:“讓他們按照輩分站好。”
那壯漢大聲答應,然後吼着讓院子裏的所有人按輩分分開,宗禮府的人膽顫心驚的忙活着,驅趕着人群按照輩分站好。這并不是一個輕易的過程,畢竟宗禮府的人也不是每一個楊家子孫都認識。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隊伍才勉強排好。
鐵甲将軍闊步登上高台,站在上面掃視了一眼下面的人群。也不知道爲什麽,此時的他眸子裏沒有多少冷意,而是一種讓人看不太清楚的感情。有些傷感,有些得意,有些……滿足?
“竟是有這麽多人了……”
鐵甲将軍看着人群自語:“這裏還多是旁系……曆代皇帝更替,總會把他們的兄弟或是處死或是罷黜,或是送到邊遠地方,最後那一脈也就逐漸消亡。這裏已經有不下七八百人人,整個大隋楊家子子孫孫都加起來,怕是有幾千人了吧。才不到二百年,竟是有這麽多人了……”
他說了兩次竟是有這麽多人了。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神色耐人尋味。
他的眼神慢慢的掃過人群,視線停留在隊伍最前面那個身穿明黃色皇帝服飾的少年身上,在這個少年臉上,他隻看到了驚恐。然後他看到了站在小皇帝身後那個模樣清秀标志的女子,看起來有二十幾歲,身上是一套很典雅的公主服飾。
那是楊承乾的姐姐,大隋的長公主楊沁顔。
因爲大隋内亂,天佑皇帝平叛,然後病死,然後新皇登基等諸多事。這位早已經過了出嫁年紀的公主,依然待字閨中。她算不上絕美的那種女子,眉宇間的英氣稍稍濃了些,少了些女人的嬌柔。
而在她臉上,鐵甲将軍看到了一雙充滿充滿了仇恨的眼睛。
但鐵甲将軍并不在意,因爲他知道有仇恨才對。在小皇帝臉上沒有的楊家人應有的不屈和驕傲,在她臉上都還在。所以鐵甲将軍竟是有些欣慰,而沒有惱怒。
“楊家人啊”
鐵甲将軍說了四個字,其中的意味沒有人明白。
“當初大隋初建之時,楊家有兄弟三人。其中一個叫楊挺,死在了火狐城。他帶着三千死士殺入鄭軍之中,爲大隋的勇士們撕開了一條血路。火狐城中有鄭軍精銳數十萬,是大隋軍隊的數倍。而且,鄭軍有堅固大城可以依靠。但大隋的軍人沒有害怕,他們隻有進攻,一往無前的進攻。楊挺殺進鄭軍之中,身披數十箭,扔披堅執銳,第一個殺進火狐城中,城破之時,他以大隋軍旗支撐自己而不倒而死。”
“還有一個……”
鐵甲将軍緩聲道:“三兄弟之中,他最小,大隋舉兵的時候,他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因爲某些緣故,很多人都沒有見過這個老三。他不喜歡見人,也不喜歡别人見他。所以一直到大隋立國,滿朝文武中九成以上不認識他,以至于人們漸漸淡忘大隋還有這樣一位親王。但是,你們不知道的是,大隋西征與蒙元人激戰,連戰連捷,就是因爲他接連刺殺了蒙元十幾個大将,蒙元才會有後來之敗。”
“你們之中知道這個人的,是因爲史書上記載的是,這位最小的親王在立國之後沒多久就病重而死,一生都沒有過什麽貢獻。但你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對的,我來告訴你們……他沒有過多的被人知曉,是因爲他不想,他請求大隋的開國皇帝宣布他死的消息,因爲他覺得自己生的太醜,不願意和外人相見。”
“他叫楊重,乳名撲虎。爲大隋立國立下過汗馬功勞,他在戰場上以黑巾蒙面,許多功勞都讓給了别人。他在西北一夜之間刺殺蒙元大将十幾人,依然不肯領功!隻是因爲他覺得自己生的醜陋,不願意抛頭露面。”
這句話一出口,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
楊沁顔的臉色劇變,身子不由自主的搖晃了一下。她下意識的看向小皇帝,卻發現小皇帝的臉上沒有一點驚訝。
就好像,他本來就知道一樣。
“他……”
楊沁顔顫抖着擡起手指向鐵甲将軍問小皇帝:“他……是誰?!”
小皇帝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狂笑卻帶着哭腔喊道:“他是誰?他是誰?他還能是誰!他就是你最崇拜的先祖,就是大隋的締造者!開國皇帝楊堅!”
高台上,鐵甲将軍緩緩的将面甲摘下。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