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楊承乾早晨起來之後雖然沒有一點胃口,但還是逼迫着自己喝了一碗粳米粥,吃了幾根鹹菜絲。百姓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皇帝的生活會是多麽的奢華高貴。因爲在固有的觀念中,皇帝,肯定是要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
可事實上,皇帝的飯菜雖然精緻些,但除了正式宴席之外,日常所吃的食物也很簡單。尤其是天佑皇帝楊易,登基之初就吩咐過禦膳房,他一日三餐每餐不許超過四個菜,兩葷兩素。
小皇帝雖然還幼稚,但從楊易那裏繼承來了很多好的東西。哪怕他也覺得皇帝吃的這樣簡單有些對不起身份,可依然保持着這個習慣。不過從他登基之後,他也确實沒有一天有過好胃口,所以每餐更加的簡單起來。
窦雙房伺候着皇帝吃完早飯,吩咐人将碗筷收拾出去之後就站在一邊。因爲所有朝事都交給了鐵甲将軍處置,他這個秉筆太監也不必再去值房裏爲皇帝梳理奏折。事實上,現在每天收到的奏折,比起天佑皇帝剛繼位那會少了八成。
現在明面上還接受朝廷節制的地方,占大隋國土的五成左右。但,這五成之中的七成隻是做做樣子罷了。
西北的金世雄,不時派人到長安請求朝廷趕緊送補給。可這個人是江南金家的人,金家,在通古書院裏一直有很重的分量。莫說朝廷不會給他一個銅闆一粒糧食,就算給,也過不了高開泰和王一渠控制的區域。要知道大隋的水師,有一大半在王一渠手裏。
東北各道總督基本上還都宣稱效忠大隋朝廷,可從小皇帝繼位開始,各道收上來的賦稅錢糧已經不再送往國庫了。那些總督大人們心知肚明,在大隋沒有徹底崩壞之前,他們就不能這麽輕易撇開自己是大隋封疆大吏的身份,因爲這身份帶來的好處實在太多。
日後不管是朝廷平叛,還是江南那夥子人得了天下,他們都有道理。朝廷平叛成功,他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說自己一直對大隋忠心耿耿,至于爲什麽賦稅交不上來,因爲叛軍嘛,叛軍封路,過不來也不稀奇。
若是江南那些人得了天下,他們依然可以理直氣壯的說,颠覆大隋朝廷也有他們的一份力,因爲正因爲他們扣下了賦稅錢糧,所以大隋國庫才會捉襟見肘,所以才會戰敗。
而大江之南,占據大隋六成國土的江南諸道,除了南京江都所在的江淮道之外,其他諸道都已經明确不再承認楊家的統治。而江淮道之所以還能這樣平平穩穩的存在沒有被其他諸道的軍隊聯合攻占,是因爲這本身就是世家之人的手段,總得留一條後路,不是嗎。
所以,其實窦雙房自從接任秉筆太監之後,就沒有見過傳說中那種奏折堆積如山的場面。
“陛下胃口不好,要不要吩咐廚房做一碗銀耳蓮子羹潤潤?”
窦雙房小心翼翼的問。
小皇帝緊鎖的眉頭讓窦雙房心裏發堵,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大隋的皇帝竟然會有如此窩囊的時候。在他以往的認知中,大隋的皇帝,那是普天之下權力最大最有氣魄之人。大隋皇帝手指向的地方,都要臣服。
可是現在,皇帝就好像一隻把自己軟禁起來的小貓,雖然有利爪有尖牙,可奈何身體太小,實力太弱,隻好收起利爪藏起尖牙,裝作隻會溫順的叫和搖尾巴。甚至這搖尾巴,還是從狗那裏學來的!
“不吃了”
小皇帝搖了搖頭,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陽光,卻覺得連陽光都那麽森寒,一點也暖不開他心裏的陰霾。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有些悲傷的說道:“告訴廚房,午飯恢複原來的規格,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窦雙房聽到這句話心裏一喜,連忙點頭答應。這段日子小皇帝吃的太少了,本就是長身體的時候,卻一日比一日的清瘦下去。窦雙房是從小皇帝還在襁褓裏就伺候着的人,看着小皇帝這樣的委屈這樣的痛苦,他心裏也跟着疼。
“陛下應該多吃些的,陛下健健康康的,比什麽都好。”
“嗯”
小皇帝應了一聲,喃喃道:“你說的不錯,我總得多吃些,這樣才能健康……隻有健康才能多活些年,我本來就活不過他,不能輸的太多……”
這話讓窦雙房心裏一酸,雖然他不知道皇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他能感覺到皇帝心裏的那份悲憤。
“窦雙房,朕問你……”
小皇帝看着窗外怔怔出神:“朕還算是一個皇帝嗎?”
窦雙房吓了一跳,連忙跪下來:“陛下是個好皇帝!”
“朕不是問你朕是不是個好皇帝……”
小皇帝頓了一下,搖了搖頭:“算了,問你也不敢說。”
窦雙房是真的不敢說,其實他何嘗不明白,現在大隋的皇帝,哪裏還算的上皇帝?拱手将朝政都讓出去了,就算還有個皇帝的稱号,還有什麽意義?或許,唯一的意義就是,皇帝最起碼還是楊家人的。
“窦雙房,你告訴朕,希望在哪兒?”
“在……”
窦雙房猶豫了一會兒,戰戰兢兢的回答:“明天?”
小皇帝下意識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如果換做旁人聽到你這句回答,或許會覺得很有鼓舞。今天的苦楚,明天也許就結束了,所以将希望寄托于明天,挺好……可朕卻知道,明天……永遠觸摸不到。”
窦雙房不解:“天黑了,再亮了,不就是明天?”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不,明天是你永遠也觸及不到的地方,因爲永遠有明天,而你不是永遠。”
他揉了揉發酸的眉角,笑了笑:“不說這個了,你說的其實也對,明天或許就都好起來了。”
窦雙房不知道該怎麽勸慰,所以覺得自己有些無能。他知道自己的前任秉筆太監蘇不畏是怎麽死的,那種壯烈,他做不到,也沒有那種本事。但是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吳陪勝,最起碼要對得起秉筆太監這個稱号。
“陛下,奴婢想離京。”
他擡起頭認真的說道。
“離京?”
小皇帝愣住,然後有些發苦的笑了笑:“想走就走吧,現在跟着朕也沒有什麽出路。不過朕現在沒辦法多給你什麽東西,戶部的錢糧朕也要不來,封賞給你一大塊地?呵呵,朕的旨意到了地方上也未見得還有用。你看這屋子裏有什麽值錢的,自己取就是了。”
“不!”
窦雙房擡起頭道:“陛下,奴婢怎麽會走呢?奴婢說要離京,是因爲朝中實在沒有人能爲陛下除去那個禍端。但大隋之大,多奇人異事。奴婢打算到江湖中拜訪高人,爲國家鋤奸,爲陛下效力。而且,奴婢心裏一直有個不成熟的想法……”
“什麽?”
小皇帝心中感動,卻不覺得窦雙房這法子有什麽效果。連武當山張真人都已經離他而去,還能指望誰?
“陛下,先帝在世的時候,曾經想過要舉辦武林大會,選拔江湖中的能人異士爲朝廷效力。但後來不了了之,奴婢想着,這件事可以繼續操持起來。陛下把這件事交給奴婢去辦,奴婢一定爲您物色出一批勇士。”
“武林大會?”
小皇帝微微愣了一下:“以那人的智慧,這件事一旦提起來,他就明白怎麽回事……不妥!”
“陛下,總得做些什麽!”
窦雙房語氣堅定的說道。
“也好……”
小皇帝沉吟了一會兒:“不過這件事不能暗中安排,你去見他,告訴他這是先帝的遺願,朕現在也沒什麽事,想爲大隋多選拔一些可用之才。”
“喏”
窦雙房應了一聲,可一想到要去見那個鐵甲将軍,他心裏就有些發顫。
“另外……周院長對陛下,應該忠心。而且他和江湖上各宗門都頗熟悉,奴婢想,不如讓周院長一同來辦?”
“好”
小皇帝點了點頭:“自從老院長走了之後,周院長就一直在閉關修行。讓他也出去走動走動吧,你們兩個離開長安,既能爲朕做事也能避禍。他不敢動朕,卻未必不敢動朕身邊的人。”
……
……
江南
通古書院
斷塔
羅屠站在塔外仔仔細細的看了看,面前這座斷塔應該很久遠了,現在剩下的半截還有四層半,上面那四層半被老院長萬星辰一劍劈掉,碎石斷瓦已經清理幹淨。不過這塔極高大,即便是隻剩下一半依然有一種巍峨。
“羅屠,叩見師尊!”
羅屠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撩開衣袍跪倒在塔外重重的磕了個頭。
“小王爺無需多禮,進來吧。”
塔裏的人說話似乎沒有預想中那麽冷酷,羅屠心裏稍稍松了口氣。曆青楓告訴他,這個叫展遮天的家夥脾氣很古怪。當初行走江湖的時候,就因爲被人嘲笑他二十幾年隻練一刀而大開殺戒,從江南殺到江北,最後觸怒了朝廷,若不是通古書院出面庇護,隻怕已經被皇宮裏那些供奉們聯手剿殺了。雖然他修爲逆天,可朝廷不會允許一個瘋子爲所欲爲。
演武院老院長萬星辰來通古書院那天,書院院長董卿複知道自己不敵,所以安排展遮天在古塔裏隐藏着,随時準備劈出那逆天一刀。但可惜的是,他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在萬星辰的劍面前,似乎這世間任何兵器都隻有認輸的份。南通古的院長,最終還是比北演武的院長差的太遠了。
但展遮天是自負的。
越自負的人,脾氣就會越古怪。
“遵命”
羅屠起來,微微垂首走進古塔。
塔裏的光線很暗,雖然點着幾盞油燈,但從外面那光明的世界進入這裏,還是很難适應。他隻是隐隐看到,在最裏面有一張床,床上好像躺着一個人。
“小王爺爲什麽要學刀?”
躺在床上的人發問。
羅屠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爲他本不是要來學刀。他來通古書院,沒有一個明确的目的要學什麽。他隻是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修爲太低,尤其是目睹了鐵甲将軍和羅耀那一戰之後,他更加覺得,即便手裏有千軍萬馬又能如何?遇到這樣的大修行者,自己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這次來通古書院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的修爲不夠不是因爲自己根骨不好,而是羅耀故意爲之。羅耀不想讓他的修爲太強,那樣就會不好控制。所以才将他少年時候修行的最好時間,都用來學習如何領兵上。
對羅耀,羅屠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感情。
感激和恨,都有。
“因爲……我想變強大。”
他回答。
躺着的人似乎是搖了搖頭:“這回答不好,誰都想變得強大。這不是學刀的目的……隻有明白自己爲什麽要學刀,我才能教你。”
“因爲……”
羅屠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問羅耀爲什麽喜歡用刀。羅耀告訴他,刀才是真正的兇器,而劍,隻是文人腰畔的裝飾品罷了。
“刀是萬兵之王!”
羅屠大聲說道:“隻有刀,才配得上殺人。”
“咦?”
躺着的人坐起來,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面前這個冷峻的年輕男人:“雖然這話聽着就不想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但既然你說了,那我就告訴你。”
他站起來,用獨臂指了指天空:“沒錯,刀才是萬兵之王!我不敵那個姓萬的,不是刀不行,而是我不行。記住,跟我學刀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姓萬的徒子徒孫那些用劍的,殺一個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