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船隊順流而下,爲了繞開羅屠的控制的區域,從長安城裏出來的隊伍先是橫渡了洛水,然後翻過了芒砀山,從黃牛河再向東然後取道洛水順流而下。這比直接走長江渡口要繞出去近千裏,不過爲了安全到達雍州多走一些路也是必然。
羅屠雖然兵敗,但依然擁有超過四十萬大軍。長安城裏出來的鐵甲軍就算再精銳,也不過區區千人之數。
本來按照撲虎的意思,就是直接沖過去算了,不過身爲欽差的談清歌卻極力反對。畢竟這支隊伍裏還有紅袖招近百口人,而其中又多是女流。也不知道是和談清歌比較投緣還是撲虎也有憐香惜玉之心,最後竟是同意了談清歌的要求繞路而行。
要知道對于撲虎來說,繞路,這是以往他從不肯做的事。
靠在船舷上,談清歌回頭看了一眼大船上那些陰沉着臉的鐵甲軍士兵,雖然他們依然冷冰冰的不能讓人親近,身上還是帶着一股子濃到讓人不适的殺意,可談清歌看得出來,這些鐵甲軍士兵似乎都不習慣乘船。
這些魁梧壯碩的士兵們,一個個緊緊的握着他們身邊能扶住的東西,似乎生怕一撒手,自己就會墜入大江。
談清歌忍不住笑了笑,心說這世界上果然沒有絕對強大的人。這些鐵甲軍士兵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沒有人是他們的對手。當初以堪堪兩萬之數,竟是硬生生将羅耀的百萬大軍殺了個七零八落,這就足以說明,在陸地上,他們當得起無敵這兩個字。
可到了搖搖晃晃的大船上,他們一個個都很緊張。
“還有多久才能下船?”
撲虎也是臉色難看,他似乎也極不适應這種在水上飄蕩的生活,本是冷傲之人,此時臉上竟是帶着幾分可憐之色。
“快了”
談清歌指了指江邊一座隐隐可見的大城說道:“那就是信陽城,已經進了黃陽道的地面,咱們順流而下走的快,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十天左右就能進平商道。上了岸之後再走一天半,最遲兩天,就能到雍州。”
撲虎的臉色顯然變了變,扶着船舷歎氣道:“竟是還要十天……我這輩子最厭惡的事就是坐船,若不是你說走水路能快些,我是萬萬不肯上船來的。”
“萬軍之中往來沖殺如入無人之境的大将軍,怎麽也會怕水?”
談清歌取笑了一句。
“怕水算的了什麽?誰沒有自己怕的東西?我還怕老鼠呢!”
撲虎抱怨了一句,順着船舷坐下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在大船上,似乎隻有坐下來靠着什麽東西,才會讓他覺得踏實些。
“你呢,有什麽怕的東西嗎?”
他問。
談清歌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很認真的回答:“怕死。”
“唉……”
撲虎不知道爲什麽歎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說道:“我曾經以爲我最怕的事也是死,可是後來發現,原來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經曆的多了之後你就會發現,很多你恐懼的東西其實根本不必在意。”
“說的好像你死過似的。”
談清歌笑着說道。
“你才死過!”
撲虎白了他一眼:“跟你聊聊天的感覺不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麽朋友,隻有大将軍愛我護我,我也習慣了跟在他身邊,聽他的命令做事。他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但這卻是我第一次離開他這麽久,所以難免急着做完了事趕回去。所以啊……我才會答應你坐船南下,不過我還是覺着,隻有腳踩着地面上才踏實。”
“你爲什麽沒有朋友?”
談清歌問。
“因爲……”
這次輪到撲虎認真的去想,然後自嘲的笑了笑:“我醜?”
談清歌仔仔細細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是醜。”
撲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真奇怪了,若是換做别人說我醜,我早就一把拉過來撕把了。可你說我醜,我爲什麽就沒有想殺你的心呢?”
“因爲我誠實。”
談清歌道:“你說你醜,我仔細看過,你确實不漂亮。别人說你醜你想殺他們,是因爲他們是在嘲笑你。而我說你醜,沒有嘲笑的意思。”
明明是别人最愛聽的話,他卻說個沒完沒了。
而撲虎卻好像真的沒有生氣:“你不會聊天!”
“我?”
談清歌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說道:“我也沒什麽朋友……”
撲虎微微怔了一下後好奇的問:“你又是爲什麽沒有朋友?”
“因爲……”
談清歌笑了笑:“我帥?”
撲虎啐了一口,嘴角上卻帶着笑。
談清歌微微歎息了一聲後說道:“在演武院的時候,一大半的時間是幫夥夫做飯,然後是去藏書樓給老先生送花生。剩下的時間要麽在睡覺要麽在後山發呆。也不能說我見的人少,那些演武院的學生每天都要來吃飯,可我就是不喜歡他們,我說那些人身上帶着一股子讓人厭惡的味道。後來還問過夥夫這是爲什麽,夥夫說因爲你窮他們富因爲你低他們高。”
他轉過頭看了撲虎一眼:“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是這樣。”
“這就是嫉妒心嗎?”
撲虎問。
談清歌笑道:“你可以用個漂亮些的詞,比如說我清高。”
撲虎大笑,然後很認真的問:“你能和我做朋友嗎?”
談清歌愣住,然後搖了搖頭:“誰知道呢……也許以後,你我真的會成爲朋友。”
這話其實已經算是拒絕,可撲虎卻好像很高興:“朋友是什麽?”
談清歌不知道,他也問過夥夫。夥夫告訴他,朋友就是你高興的時候他陪着你高興,你哭的時候他未見得會陪着你哭,但會去把氣哭你的人揍一頓的家夥。你得意的時候,他或許會離你遠遠的,他會過他的生活你過你的生活。當你失意的時候他會走過來拍拍你的肩膀,對你笑笑說,要不要比比看誰撒尿比較遠?
談清歌不知道夥夫爲什麽對朋友的定義這般粗俗,可他卻隐隐覺着朋友好像就應該這樣才對。
所以他将夥夫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撲虎想了好一會兒,似乎對他來說這些話有些難懂。但他決定嘗試一下,他站起來解開褲子對準船舷外面:“要不要比比看誰撒尿比較遠?”
談清歌愣住,然後點了點頭:“好……不過你不許用内勁!”
撲虎呸了一聲:“我又不是要殺人!”
“你撒尿殺過人?”
“還真沒有……不過以後可以試試……”
……
……
大船在向南第三天的時候已經過了平商道,北徽道是西南四道中南北走向最短的一道,用不了兩天就能過去進入南徽道。不過洛水在北徽道境内的這一段景色最是美好漂亮,沿岸風光讓人心曠神怡。有崇山峻嶺的壯闊,也有江南水鄉的溫婉。
談清歌看的如癡如醉,每日間就是站在船頭看兩岸風景。
而撲虎似乎對這些毫無興緻,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陪着談清歌站在船頭。這兩個人看起來格外的不搭,一個身材修長面目清秀,一個矮小壯碩相貌醜陋。最初大船上的人還覺得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反差太強烈,到了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就忽然覺着,這兩個人站在那,就好像這洛水兩岸的景色一樣。
有高山險峰,也有苗圃花卉。
很搭。
撲虎見談清歌幾次張了張嘴又閉上,忍不住好奇的問:“你這是想幹嘛?”
談清歌紅了臉,讪讪的笑了笑:“這一路看過來,大江兩邊都美的讓人想要感慨幾句什麽,怪不得那些詩人喜歡遠遊,好風景真能讓人心裏舒服。我也想說幾句什麽,可想了半天……肚子裏沒詞。”
“你真糟蹋了這件書生長袍。”
撲虎鄙視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詠景的詩詞,我能随口說出來一百首你信不信?”
“不信”
“那我也不說。”
撲虎嘿嘿笑了笑,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以前讀書的時候,我總是不耐煩的跑出玩,要麽去着雀兒,要麽去挖螞蟻窩。後來大将軍爲這事結結實實打了我一頓,我才肯硬着頭皮去背那些古人的詞句。可是背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他舒展了一下身體說道:“男人當然要縱橫沙場,在我看來賦詩一首絕對不如立斬一人來的快意。你不會作詩不算什麽,會殺人就夠了……我忘了,你也不會殺人。不過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所事事,隻能看書,倒是養成了看書的習慣。所以不管去哪兒,我都要帶一本書消遣。”
談清歌低頭看了看挂在自己腰畔那柄如一泓秋水的長劍,歎了口氣道:“文不能七步成詩,武不能十步殺人……我還能幹嗎?”
“活着呗”
撲虎自然而然的說道:“活着,就是大成大就……這話,是大将軍說的。”
“活着,就是大成大就?”
談清歌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悟。
他剛要說話,忽然看到撲虎的臉色忽然一變。之前輕松言談時候的笑意陡然消失,那種已經好多天沒有在他眼睛裏出現的殺意不可抑制的冒了出來。
“大将軍就說過,路上會有些小醜冒出來……果不其然!”
這話才說完,忽然從水中躍出來一條大魚直奔談清歌!
談清歌看着撲虎發傻,似乎是根本沒有感覺到身後的危險。他看到撲虎從腰畔将一柄大錘摘了下來,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可撲虎卻并不是要對他怎麽樣,一把将他拉開然後将大錘擲了出去!
水中躍起來的,哪裏是什麽大魚。
而是一個人。
……
……
不止是這一個人,水中出現了無數黑影,看起來真的好像是不少大魚在水中遊曳似的。隻是這些大魚可不和善,有的躍出水面直奔大船,有的手裏則靠近大船,竟是要在水底将大船鑿穿!
撲虎擲出去一錘,半空中那人雙手持刀力劈而落,那刀斬出一道磅礴的刀氣,當的一聲正正的斬在大錘上。
可這道淩厲刀氣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那大錘筆直的飛過去砰地一聲撞在那刺客胸口上,直接将那刺客半邊身子轟碎,然後竟是有意識一樣在半空中兜了個圈子自己飛了回來。殘缺不全的屍體墜落下去,染紅了一片江水。
黑影越來越密集,人越來越多。
撲虎冷冷笑了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談清歌,你不會作詩就學學如何快意殺人吧……我來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