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次離别親人?
方解的腦子裏一片混亂。
大批的骁騎校已經湧了過來,黑色甲胄紅色的披風,火燒雲一樣把這個破落的小村子圍了一層,陳孝儒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兩具屍體,看着蹲在一邊臉都扭曲在一起的大将軍,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堵的想嚎叫出來。
連他都覺得很疼,更何況是方解?
“大将軍……”
陳孝儒叫了一聲。
“先……把商将軍送回去?”
他試探着問。
“我自己來”
方解扶着矮牆站起來,手腳都在發抖。
他緩步走過去,然後将大犬已經冰冷堅硬的屍體抱起來。
他擡起頭,看了看北方。
“雍州才是他的家,白水城不是。”
方解喃喃了一句,然後大步朝着北方走出去。而這個時候,一路狂奔過來的麒麟才剛剛趕到。看到方解抱着屍體往北方走的背影,麒麟嗷的吼了一聲,嘭的跪了下來,膝蓋都嵌進了泥土裏。
此地,距離雍州不下千裏。
“大将軍,白水城那邊怎麽辦?”
陳孝儒在後面喊。
沒有回答。
……
……
圖渾多别站在白水城的門口,忽然有一種很得意的感覺。前些日子他帶着百萬纥人攻破了一座又一座漢人的城池,也是這樣的得意。現在的他明明還是一個階下囚,可這種得意再一次從他心裏冒了出來。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還會有重新翻身的這一天。
百萬大軍,一日之間被方解的黑旗軍踏碎,還有他的尊嚴。
方解要對南燕動兵,給了他希望。
圖渾多别知道這是個機會,必須抓住。
方解之前離開他沒有看到,尋方解的時候,一個自稱叫陳定南的黑旗軍将軍告訴他,方将軍有事稍微要離開一會兒,有什麽事可以跟他說。圖渾多别詫異了一下,心裏忽然隐隐有些不安。
其實陳定南也不知道方解爲什麽突然離開,但好在他知道今天該怎麽處理。
傍晚的時候,白水城外面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不少纥人寨子的土司帶着隊伍從叢林出來,就在白水城南邊的空地上停了下來。他們應該是約好了的,幾乎在同一時間到來。看樣子,至少有四五十個土司。
陳定南看了一眼聚集在外面的纥人,嘴角往上冷冷的挑了挑。
“大将軍讓圖渾多别寫信回去召集這些纥人土司在白水城議事,你們看看,這些纥人土司是同時到了的,叢林那麽大,各個寨子距離白水城長短不同,顯然他們是早就聚在一起了的。大将軍之前就說過,這個圖渾多别一定會趁機幹點什麽,哼……這些自以爲是的纥人,以爲這機會真的是機會?”
他的親兵校尉牛耕笑了笑:“都說纥人狡猾,但他們有個最大的弱點就是貪婪,因爲太貪,所以連本來具備的狡猾都忘了。”
陳定南冷冷笑了笑,轉身走向圖渾多别:“纥王,既然你的手下都已經到了,就請他們到城内議事吧。大将軍有急事,估摸着一會兒就能趕回來。與纥王聯手是大事,大将軍很看重。”
“這個……”
圖渾多别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水城小,容不下這麽多人,不如等大将軍回來之後,去城外談?”
“纥王,你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陳定南冷聲道:“大将軍不把你當成囚犯看待,是大将軍仁厚,但你自己難道忘了,你現在還不是真正的纥王?讓你在城内和你的手下見面,是大将軍給你的機會,你有什麽資格讨價還價?難不成,你是存了什麽别的心思?”
圖渾多别的臉色一變,心裏的怒意一下子就冒了上來,可他知道這會要忍着,必須忍着:“怎麽會,大将軍仁慈,給了我這次機會我心中感恩戴德。我真的隻是覺得白水城太小了些,容不下那麽多人。”
“讓你手下的土司,每人可帶五名護衛進城。”
陳定南道:“大将軍信得過你,我可信不過你。既然大将軍将今日的戍衛交給了我,我就要爲大将軍的安全負責。要麽就按照我說的做,要麽今天你也見不到你的人。”
圖渾多别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我就按照将軍的吩咐做就是了。”
圖渾多别回頭吩咐跟他一同被生擒的護衛,讓護衛出去叫那些土司進城。那護衛應了一聲,用纥人的語言低低的說了幾句,圖渾多别也同樣聲音很低的說了些什麽,那護衛點了點頭朝着城下跑了出去。
“你剛才說什麽了?”
陳定南問圖渾多别。
“我讓我的護衛告訴那些土司,進城之後不要鬧事,要客客氣氣的。”
圖渾多别回答。
陳定南點了點頭,轉身往另一邊走了過去。
圖渾多别看着他的背影冷冷笑了笑,可他不知道的是,陳定南此時嘴角上的笑意,和他一摸一樣。
大概幾十個土司要進來,每人還要帶着五個護衛,也有幾百人了,進白水城就顯得有些擁擠。白水城本來就不大,以往的時候**百邊軍住着剛剛好,現在一下子多了四五倍的人,街道上似乎都變得狹窄起來。
城門口,負責守門的士兵們寒的看着那些土司進來,手按在刀柄上,時刻保持着戒備。
……
……
土司們一個挨着一個的進城,幾百人的隊伍也不算小了,爲了防止他們突襲搶奪城門,黑旗軍騎兵先出城在城外列陣,連弩已經端起來随時都能發射。不過應該是圖渾多别對這些土司吩咐過什麽,所以他們都高舉着雙手遠離自己的兵器表示沒有惡意。等他們都進來之後,騎兵又返回城内。
陳定南的親兵引領着那些土司進城,然後全都帶到了原來邊軍别将的住所。這是白水城裏最大的宅子,雖然屋子裏也裝不下幾百人,不過好歹院子足夠大。白水城裏的椅子被搜集過來,都擺在院子裏。
到了門口的時候,守門的士兵伸手阻止,不允許土司們的護衛跟進去。土司們面面相觑,猶豫着要不要進去。站在院子裏的圖渾多别對他們點了點頭,那些土司這才進門,他們的護衛被黑旗軍士兵分别請到一側的院子裏休息。
“我代表大将軍迎接諸位。”
陳定南抱了抱拳:“大将軍臨時有些急事出城去了,很快就會回來。不過你們的纥王就在這裏等着你們,他也可以代替大将軍把今天要說的話先說說。”
他笑了笑道:“我是個武夫,所以說話比較直接,今天如果談成了,你們和我就都是朋友。”
圖渾多别清了清嗓子,用纥人的語言說道:“這次方将軍把你們都找來,就是想讓我回去,我依然是你們的王。但,從今天開始,咱們和黑旗軍就不是仇敵,而是朋友了。方将軍的意思是,咱們聯手對南燕動兵,打下南燕之後,黑旗軍和咱們纥人平分南燕的江山。大家也都知道南燕富庶,如果真的打下來,對咱們纥人來說确實是一件好事。”
他一邊說,一邊比劃着手勢。
那些土司臉色忍不住都變了變,面面相觑。
因爲,他們都看懂了圖渾多别的手勢。
“都先答應下來,無論如何我要先出城。隻要出去,難道還能聽這些漢人的?”
這是纥族獵人狩獵時候用的手勢,在圍剿獵物的時候,稍微說話聲音大一些就有可能驚走了獵物,所以獵人們之間有一套獨特手勢來表達。
“你們答應嗎!”
圖渾多别提高了嗓音問道。
他的眼睛掃過那些土司,最終有人先點了點頭:“答應!”
有一個帶頭的,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圖渾多别大笑,轉身對陳定南說道:“沒有問題了,他們都是我的手下,隻要我說他們就不敢反對。現在他們都答應與黑旗軍聯手對南燕動兵,以後咱們就是盟友了。我代表整個纥族發誓,以後我們纥人唯方将軍的号令是從。隻要是方将軍的吩咐,我們一定照辦!”
“好!”
陳定南笑道:“痛快!”
他站起來說道:“雖然大将軍不在,但大将軍臨走前交待過,這件事談成了之後,就要拿纥人兄弟們真真正正的當朋友來看待。我們對大将軍的号令必然遵從,大将軍說往東我們就往東,大将軍說咱們是朋友了,那咱們就是朋友了!”
他指向門外大街上停着的幾輛馬車:“看到了嗎,那幾輛馬車上都是從雍州帶來的好酒。大将軍就知道纥人兄弟們會答應的,連慶祝的美酒都帶來了。來人啊,上酒!”
他大步往門外走,院子裏的黑旗軍士兵也都往馬車那邊快步走。
圖渾多别松了口氣,心說總算能離開黑旗軍了。隻要回答叢林裏,方解的話就是個屁。黑旗軍再強,也不敢貿然進入叢林!隻要他回去,他還是至高無上的纥王。至于對南燕動兵,别逗了……難道他看不出來方解的打算?打算拿纥人當刀子使去和南燕人拼個你死我活,想的真美!
院子裏的黑旗軍士兵全都跑了出去,然後将馬車上蓋着的帆布掀開,馬車上裝着的都是酒壇子,每人抱着一個往回走。
将幾十個酒壇子放在院子中間,陳定南卻沒有進院子,而是站在門口說道:“多謝諸位的光臨,這裏是白水城,曾經諸位中也有不少人來過,之所以選在這裏,就是因爲這裏還有不少人也等着你們再來,那就是……白水城死去的那些邊軍士兵。”
“我代表他們,請你們喝酒!”
他說完這句話,猛的一拉将院門關上。
緊跟着,幾十個手持巨盾的士兵立刻湧上來将院門頂住。他們頂着的巨盾顯然是特制的,足有兩米多高,包了一層厚厚的鐵皮,格外的堅固。
與此同時,一支火箭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激射而來,正中院子中間的酒壇。
轟!
一團大火驟然間在院子裏燒了起來,火焰一瞬間就沖上了天空。
……
……
官道上,少年抱着一具屍體大步而行。
他身後,跟着一個魁梧如山的漢子。一頭通體雪白的獅子。
官道旁邊有個長亭,長亭裏有個年輕女子在送别郎君,那男人像是要去參軍,牽着一頭騾子,一步三回頭的向妻子道别。
将遠去時候,那年輕女子唱了兩句南腔:“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曲調飄揚,滿是離别傷。
ps:“雲天,黃花地,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出自元王實甫《長亭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