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犬叫了一聲慕容連,追商叫了一聲慕容正。
對于他們兩兄弟來說,這名字似乎都有些久遠。久到他們自己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有些陌生,需要思索一會兒才會明白原來這才是自己的名字。
大犬這個名字是沐小腰取的,因爲他有個很靈敏的鼻子。
商國恨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追商的名字是慕容連自己取的,在大犬爲了保護方解而離開雍州的時候,慕容連對大犬說:“大哥,你給自己改名叫做商國恨,我知道你是要記住亡國之恨。所以從今天開始我給自己取名叫追商,我要一直追随在你的身後,我們一起,爲了複國而拼盡最後一分力。”
這些話,大犬記憶猶新。
“大哥,你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要摘宮裏的果子吃,你把我扛在肩膀上去摘,我故意尿了你一身的事嗎?”
慕容連沉默了一會兒後笑了笑說道。
“怎麽會不記得,那騷味現在好像還在我鼻子裏,這麽多年都沒有散去。”
“哈哈”
慕容連大笑:“那個時候不管是誰都說,自古有言皇族沒有兄弟情,可大哥你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父皇那個時候最喜歡看到的事,就是你背着我在禦花園裏來回狂奔。我可以在你後背上肆無忌憚的笑,可以在你後背上撒尿。”
大犬也笑卻說的很認真:“是啊,越是到後來才發現,原來放心讓一個人在自己背後的感情并不多。如果有一個人,是可以讓你毫無顧忌的把後背交給他的人,那麽就一定要珍惜了。而一個人,有一個毫無顧忌将後背交給他的人,也一定要珍惜……”
這句話讓慕容連沉默了好一會。
“是啊……”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尤其是亡國之後,大哥你就不隻是我大哥,還是父親。你帶着我逃亡,一路上忍饑挨餓,卻不肯讓我受一點委屈。讨飯要來一個饅頭,你也會都給我,然後騙我說你要來了兩個,已經吃了一個。”
“你還不是每次都留給我半個?”
大犬溫和的笑着說道。
這句話,感動了的不隻是大犬自己。
慕容連再次陷入沉默,袖口裏似乎動了動,好像是攥緊了拳頭。
“其實,我應該當面謝謝方解。”
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突然想到,慕容連轉移了話題:“羅耀是你我的殺父仇人,大哥你說方解把羅耀殺了,那麽方解也算得上你我的恩人了。殺父之仇,是方解幫咱們報的,等以後若是有機會,我一定要給他行一個大禮。”
“不用”
大犬道:“他是第二個,我可以放心大膽把後背亮出來的人。對他,不用說謝謝。就好像,他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謝謝一樣。”
慕容連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不了解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我離開雍州這十幾年,你過的太辛苦了。”
大犬忽然歎了口氣道:“當初羅耀逼迫我去保護方解,那個時候方解還是一個在襁褓裏的嬰兒。近二十年,竟是這麽一晃而過。這些年來,沒有我,你靠着自己的努力朝着你心中的目标前進,不管生活多艱辛一直沒有放棄,從這點來說,你比我要強的多。連我都要放棄,而你還在堅持。本來應該我照顧你的,可我這個做大哥的,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幫到你。”
“幫到了。”
慕容連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袖口:“如果沒有大哥你,我早就死了。”
“不會”
大犬認真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堅強的人,即便當初是你自己逃出來,也不會死,你會活的很好。倒是因爲我被羅耀帶走之後,反而讓你暴露在羅耀的眼前,這近二十年,你幾乎就活在刀口下,不知道哪天羅耀會下殺手。”
“羅耀不會殺我的。”
慕容連道:“因爲我知道如何生存下去,羅耀需要一個給他搗亂的人,所以他才能時不時的展現一次他的實力和冷酷。如果沒有我,他也還會找到别人來做我這個角色。所以,我自然不會将活着的希望給别人。大哥你知道……我一直都不笨。”
“我和羅耀見過幾次。”
慕容連道:“在你離開的那天,我一夜沒睡,想了一夜才想明白……你走了之後,我就在想,沒有你的保護了我該怎麽保護自己?羅耀帶走了你,我也就成了羅耀圈養着的一個獵物……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反而豁然開朗。既然我本來就是羅耀圈養着的獵物,那麽何不索性成爲一個對羅耀有用的獵物,有用到羅耀都舍不得殺我。”
“于是,我創建了自己的宗門。不得不說,這世間多的是愚民。就好像佛宗有無數信徒一樣,我的宗門也有一批信徒。到後來我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或許千年之後,我創建的宗門會如佛宗一樣強大不可匹敵。”
“然後我主動找到了羅耀。”
他說。
大犬一怔:“是你自己主動找到羅耀的?而不是他找的你?”
“不是,是我找的羅耀。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對他有用的人。我可以每年都在平商道制造出一些不大不小的亂子出來,羅耀也就有借口一次一次的殺人來彰顯其威風。可以說我和羅耀是一拍即合,我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後,羅耀立刻就答應了。”
“其實很簡單就能想明白,在羅耀的地盤上,如果沒有羅耀允許,我就算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創造出來一個随時準備造反的宗門,而我又能一次次在羅耀麾下人馬的剿殺中活下來。這本就是我和羅耀商議好的,他有需要我來滿足,然後我獲得活命的機會。”
“然後……”
他看了大犬一眼:“我又忍不住去想,既然我已經能和殺父仇人合作了,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呢?”
大犬的臉色不停變幻,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也就是說,其實你早就知道你創建宗門會死很多人。”
“是”
慕容連點了點頭:“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死很多很多人。隻是最初的時候,我卻沒有想到羅耀會那麽狠。借助我給他的機會,羅耀殺的人太多了。”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會害死很多人……卻最終還是做了這樣的選擇……”
大犬的臉色有些難看,拿着煙鬥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着。
“你就不怕,晚上睡不着?”
他聲音有些發顫的問。
“不怕”
慕容連搖了搖頭:“強者,永遠不會做噩夢,因爲他們,永遠都是别人的噩夢。”
……
……
“你覺得我這樣做很過分?”
慕容連問大犬。
大犬無法回答,如果慕容連不是他的親弟弟,或許他現在早就一個耳光甩過去了。可他轉念一想,慕容連這樣選擇似乎也是迫于無奈。如果他不這樣做,羅耀随時都可能殺了他。在自己活别人死還是别人活自己死這樣的選擇題面前,大部分人都會給出一個答案。
“羅耀曾經屠掉過一個縣的百姓……”
大犬喃喃道。
“嗯”
慕容連歎道:“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内發展那麽多信徒,人的思想真的很奇怪,我創立的宗門……不……确切來說應該叫宗教……我創立的宗教,明明沒有什麽誘惑力,可卻有那麽多百姓信奉我,敬仰我。當我開始傳教的時候,我還心懷忐忑怕自己不會成功。可是很快,當我發現短短半年我就擁有數萬信徒的時候,我心裏隻剩下滿足感。”
“你來發展死囚,然後羅耀負責殺人。”
大犬總結了一句,語氣中透着一股子蒼涼悲憤。
“弟弟,這件事你錯了。”
他說。
慕容連搖了搖頭:“大哥,你怎麽還不明白呢,爲了能讓自己活下來,死一些不相幹的人其實完全不必自責。除了夢想之外,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了。我想活,所以就注定了有人要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去糾結去矛盾。”
他從腰畔将酒囊解下來遞給大犬:“不過……大哥你也知道我不是羅耀那樣狠戾的人,所以有時候我也會自責。因爲我明知道我發展的信徒越多,羅耀殺的也就越放肆。可這種事,又豈是簡簡單單的對錯善惡?”
“我本該罵你,甚至打你。”
大犬歎息道:“可我卻做不到,你說的沒錯,正因爲我離開了,你要活下來所以才會想到這個辦法。”
“大哥,你就是太婦人之仁了。”
慕容連有些怅然的說道:“說實話,如果不是我心裏一直有個複國的夢,我也很難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來。那些百姓死的時候,我心裏也會疼,可疼的多了,也就沒有感覺了。爲了這個複國夢,我可以付出一切犧牲一切!就算是我自己的命尚且不足惜,更何況是别人的?”
大犬接過酒囊,擡起手想要喝下去一口。
就在這一瞬間,和他面對面站着的慕容連忽然從袖口裏翻出來一柄匕首,朝着大犬的心口狠狠的刺了下去!這一刀距離太近刀勢太猛,而大犬還在仰着脖子喝酒,對慕容連一點戒備心都沒有!
就在不久之前,大犬還在說,能讓他将自己後背放心交給的人不多。毫無疑問,他的話裏有另一個意思,那就是……弟弟啊,你就是我能毫無顧忌将後背亮出來的那個人。
可就是這個人,卻突兀的抽出刀刺向自己大哥的心口!戳在心口的刀子,遠比戳在後背更讓人疼!
這來的太快。
這來的太狠!
……
……
白獅子的四肢每一次踏動,都能向前疾沖出去數丈之遠。遠遠的看過去,它就好像一艘貼着地面疾掠的飛船一樣。那種速度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别人眼裏看來根本看不出那是一頭白色雄獅馱着一個人,隻看到一道白色流光一閃即逝。
“不要出事!”
“不要出事!”
方解的嘴裏一直在不自覺的自語這四個字,而他的眉頭皺的那麽緊!
似乎是感覺到了主人的心意,白獅子發出一聲震天的咆哮,然後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極緻!
快,無法形容的快!
前面,出現了一片黑影。
那是一片已經被纥人焚毀了的村落,遠遠的看過去就是一片灰黑色,就好像大匠在宣紙上的遠景潑墨,明明墨很濃,卻看着有一種很淡的飄渺感覺。
看到這破敗村落的時候,白獅子低吼了一聲。
方解知道
到了!
天邊的流雲,不知道爲什麽,變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