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李家的人在大内侍衛處密牢裏想要保留什麽秘密,是一件很難的事。無時無刻有人盯着方解,似乎是想連他大小便都要記錄下來。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種環境中生存,說實話方解沒有很大的把握自己能從這裏走出去。暢春園荷池邊皇帝聽完了兵部尚書謀良弼關于戰争準備的報告,又認真批示之後緩了一口氣,沒再召見其他朝廷重臣,而是坐在荷池旁邊的石凳上發了好一會兒呆。皇帝很少有這種表現,他總是顯得很忙碌。可以說天佑皇帝楊易是大隋有史以來最低調的一位帝王,但也是最勤勉的一位帝王。他總是在處理國事,在穹廬的土炕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動不動。他每天最多睡兩個時辰,絕不會拖延一分鍾起來。以往的皇帝,很少會過目全部的奏折。要知道大隋太大了些,二十四道天下,數千城池,每天遞到暢春園的奏折一輛牛車都未見得拉的了。所以在很久之前大隋的皇帝就設置了秉筆太監這個職位,由皇帝最信任的幾個太監負責挑選奏折。他們會将所有奏折過濾分類,然後挑出其中重要的呈遞給皇帝。而大部分沒有什麽實質意義的奏折,往往就由秉筆太監直接代替皇帝做出批示。這樣的規矩,已經形成了幾十年。秉筆太監的權利之大,連朝廷重臣都有所不及。可到了天佑皇帝楊易這一代,他卻廢掉了這個規矩。他就好像一台永遠不會疲勞的機器,對那些瑣碎繁雜的國事沒有一絲厭惡感。自他登基之後,秉筆太監的巨大職權被逐漸削弱。到了後來,秉筆太監回歸到僅僅是個太監罷了。但即便皇帝勤勉的令人贊歎,但他還是會忙不過來。所以必須有人幫他分擔一些,于是,黃門侍郎這個官職顯得越來越重要起來。相對來說,天佑皇帝在對于國事的處置上顯然更信任朝臣而不是太監。黃門侍郎的官職是他設置的,之前的大隋沒有這樣一個官員。黃門侍郎的職責,其實就是分擔了一部分原來應該屬于秉筆太監做的事。但在其他事情上,皇帝對太監的信任似乎一點兒也不低。比如時刻跟在他身邊最近位置上的,永遠是那個看起來很老實沉默寡言的太監蘇不畏。皇帝總是很忙,所以他坐在荷池邊發呆是一件讓人覺得很新奇的事。人們已經習慣了,想到皇帝的時候就立刻能猜到他在處理國事。“蘇不畏……你進宮多少年了?”皇帝沉默了好久之後問了一句。垂首站在皇帝不遠處的蘇不畏回答道:“有二十六年了,奴婢十五歲入宮,先是在禦膳房做學徒,後來因爲還算機靈,被當時還是宗内府太監的吳陪勝調到他身邊做事。在宗内府做了十來年,後來吳陪勝就升爲秉筆太監,我也跟着調到了禦書房。算起來,在禦書房也有十四年了。”“你的記性一向不錯。”皇帝點了點頭。“吳陪勝是父皇提拔起來的人,那個時候做秉筆太監的連朝廷二三品的大員都要巴結……朕裁撤了秉筆太監大部分職權,想來吳陪勝心裏必然多有不甘和憤怒。朕一直沒有問過,你跟了他二十多年,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他。朕聽說……吳陪勝在離開長安赴西北之前,單獨找過你?”“是”蘇不畏垂首道:“确實見過奴婢。”“他說了些什麽?”皇帝問。“吳陪勝說……此去西北,多半是一去不能複還了。他說他死了之後,應該是奴婢接任秉筆太監的職位。他告誡奴婢,絕不可對陛下有一點兒不敬。先皇在位的時候,秉筆太監的職責是爲先皇分擔朝政。陛下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本本分分的太監。他告訴奴婢,做好一個太監本來應該去做的事,不要去觸碰不能觸碰的東西。”聽到這句話,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後歎道:“他心中還是有怨氣。”蘇不畏不語。皇帝道:“他猜錯了。”蘇不畏一怔,不知道皇帝說的猜錯了是什麽意思。皇帝站起來,看着荷池裏那些美的不像話的花兒有些傷感的說道:“朕讓他去西北,不是想除掉他。朕知道削弱秉筆太監的職權,吳陪勝心裏肯定會不滿意,會憤怒。但朕知道他是個忠心的,所以從沒有想過殺了他。讓他去西北,隻是想在大戰之前肅清軍中的**之氣。是爲了對蒙元開戰準備,查一查西北各道的駐軍到底是什麽樣子。”“他以爲朕是因爲他曾經抱怨過就想殺了他,他錯了。”皇帝道:“朕甚至已經爲他準備好了歸宿,在江淮道爲他置辦了一片大宅子,特意讓戶部撥了一筆銀子,購置田産和下人仆從。朕想着,等他從西北一回來,就放他出宮去頤養天年,他已經很老了……爲先皇做了許多事,功不可沒,朕怎麽會殺他?”皇帝的語氣有傷感,也有些怒意。他生氣于,吳陪勝對自己的不了解。“或許……吳陪勝說自己必死無疑,并不是覺着陛下要如何。”蘇不畏的臉色不停的變幻,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他奉陛下旨意徹查西北軍方的貪墨**案子,必然會觸及很多人的利益。他說自己有去無回,也許擔心的是他會查到什麽必然會讓他送命的事。”“蘇不畏”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道:“難得你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從來都不參與國事。哪怕是朕問你,你也會想辦法推辭。”“奴婢不想讓陛下不高興,也不想讓陛下誤會了吳陪勝……他是個貪财的,也是個好權的,太監沾染了這兩點就已經必死無疑了。可他對陛下您足夠忠誠,即便有怨言也不會做出對陛下您不利的事。而且正因爲奴婢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依着他那個性子,肯定會查的很深很細緻,他會找到許多見不得光的東西。”皇帝微微怔住,然後眼睛裏閃過一絲淩厲。“把侯文極找來……不,還是把羅蔚然找來吧。”皇帝吩咐道:“讓他去查,吳陪勝到底是死在誰手裏的。”…………吳陪勝是李孝宗殺的。李孝宗在哪兒?還在西北,但已經被革職。他身上已經沒有了那身大隋從五品牙将的戰袍,但他卻并沒有被下獄。似乎皇帝相信了兵部報上去的樊固戰事真相,隻是辦了他一個瞞報的過失。當然,這種罪可大可小。若是說的嚴厲一些,那就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這種事……定什麽罪就看陛下如何想了。顯然,陛下還不想殺他。所以他雖然從很高的位置上跌下來,但并沒有摔的一蹶不振。本來朝廷幾個大臣商議着,是想在處置上再加一條永不錄用。但後來報陛下批準的時候,陛下用朱筆将這一句話劃掉了。這是很明顯的一個信号,所以朝廷裏有不少人都猜到,這個叫李孝宗的年輕人,肯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等到帝國要遠征西北的戰事逐漸明朗,大家才明白皇帝當時爲什麽沒有處死李孝宗。李孝宗在樊固做了幾年的牙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樊固一帶的狀況。而他又是個很有心機的人,在派兵肅清了樊固周圍強盜馬賊的同時,也幾次探查過狼乳山的地形。他深知一個人想要成功,就要提前準備很多事的道理。他不确定帝國會對蒙元開戰,但卻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須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這樣一個人,陛下怎麽會棄之不用?一旦開戰,他很快就會被起複。而經曆一場大戰之後,說不得這個年輕人還會一飛沖天平步青雲。再往前去想,陛下當年指他爲樊固守将,莫非就存了要在大戰中用他的心思?這不是沒有可能,要知道李孝宗在演武院的時候雖然擠不進三甲,可卻始終是排在第四位的人,前三個人都分派進了大隋戰兵,他被調到了樊固,何嘗不是一種重視?比他優秀的三個人是去熟悉軍隊了,爲的是盡快帶出一支精銳的可戰之兵。李孝宗是去熟悉西北的,他的作用不可小觑。跟李孝宗同時被陛下處罰的,還有右骁衛大将軍李遠山。這個已經在大将軍位子上坐了十幾年的人,被連降三級,由正三品的大将軍降爲正五品的别将。但,很不合規矩的是,他依然統領右骁衛。右骁衛正五品以上的将軍,好歹算一算也有幾十個。所以李遠山是一個很尴尬的人,作爲右骁衛的統帥,按照規矩,他每天升帳的時候卻先要對手下幾十個人行軍禮。而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居然謹守着這個規矩絲毫也不懈怠。從降職的旨意到了軍中,他就完全按照規矩行事。該發号施令的時候不會拖泥帶水,該對手下行禮的時候也絕不推诿不願。當然,這樣的事自然會有人告訴遠在帝都的皇帝陛下。李遠山習慣了住在大帳裏,習慣了住在軍營裏。但自從被降職之後,每當軍中之事處理完之後,他都會騎馬回到城裏的府邸,和妻子兒女住在一起。他不再享受大将軍特殊的待遇,甚至斷了特供給大将軍的西域美酒。當然,這樣的事自然也有人告訴遠在帝都的皇帝陛下。坐在書房裏的李遠山穿了一件棉布的衣服而不是錦衣,他一直認爲柔軟的棉布穿起來更舒服。随意的翻看了幾眼朝廷邸報,他将視線投向一直安靜站在一邊的年輕人。“旭郡王到了幾日了?”他問。那個很規矩站着的年輕人正是李孝宗,他沒有官職,但卻被李遠山任爲幕僚,這是和朝廷旨意不相抵觸的事。幕僚是他的私人顧問,不是朝廷官員。當然這也是把柄,可誰會因爲這樣的小事得罪一位很快就會官複原職的大将軍?“整十天了。”李孝宗回答。“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李孝宗想了想回答道:“前日的時候,他好像是不經意的問起過吳陪勝的死。”“問就問吧。”李遠山微微搖頭道:“現在有誰還能證明,是你殺了吳陪勝?那個老太監……明知道有許多事他不能去碰,卻偏偏還是一頭鑽了進來。在西北,他本來隻是個過客而已,可正因爲他的好奇,卻連墳都留在這裏了。旭郡王比吳陪勝聰明,他知道現在這個時候,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事。”“陛下要打蒙元,誰毀了陛下這宏圖大業,陛下就不會饒了誰。”他看着李孝宗道:“你準備準備吧,說不定用不了多久,重新啓用你的旨意就到了。”“謝叔父!”李孝宗深深一禮,語氣摯誠。“你應該感謝的是你的命運,若你不是生在李家……早已經死了。咱們李家的人,不是誰想動就能動的。”李遠山淡淡的笑了笑,看起來如此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