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個湯圓的工夫,旁觀了這場大戲,李凡倒也沒急着出手。
他對這些叛軍也談不上有啥憤恨的,說起來人也不過是從藩國投靠軍閥,沒啥好指摘的。什麽牛校尉,王太尉的,更和他沒啥關系,反倒是那韋參軍,不,禦史中丞,甚至如果沒記錯,好像是之前禦史大夫文瑾的徒弟吧?這麽算起來,這人可能還和墨竹山這邊有點舊怨呢。
不過呢,因爲這些叛逃的離國士兵并沒有殺害客棧的店家小二,隻是把他們趕到馬棚裏避禍。既然還有湯圓可以吃,李凡也就不和他們多計較了。
當然,也可能南宮家在這‘陰謀暗算’,卻壓根忘記檢查一下周圍有沒有閑雜人等旁聽,也是傻人有傻福,撿了一條命呢……
于是給李湯圓又吃了兩碗湯圓,吃飽喝足,這貨就把頭一甩,流着哈喇子倒在筐裏午睡了。
李凡也結了帳,看看小雨漸歇,把籮筐一背,一路沿着地上清晰可見的馬蹄印,往桃花山東麓方向,跟着那些邊洲叛軍留下的痕迹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雖然南邊南宮家大軍旌旗連天,聯營百裏,貌似銅牆鐵壁無懈可擊的,但還是這些久駐邊境的巡山衛,最清楚周圍的地形,李凡沿着山間小道跟蹤,從山脊下的密林棧道穿行,很快就繞過南邊的大軍,鑽空子繞過重重軍營崗哨了。
連那些斥候輕騎都沒被察覺,李凡的跟腳自然更沒人發現,直接就平平安安得過了桃花山地界,抵達離國了。
唉……你瞧瞧南宮家這種錯漏百出的水平,不知地理也就罷了,人家都從你眼皮子底下穿過來了,居然都想不到多問一句的。這特麽到底是怎麽支撐這麽多年不滅門的?難道傻一點真的有運氣加成的嗎?
離國北方邊城首當其沖就是邊洲北鎮,這座軍鎮基本上和河北藩鎮類似,屬于屯軍戍邊的邊防部隊。
雖然宗藩有别,地方藩國的官名都亂七八糟的,十二國之主及各藩軍閥的直屬親兵禁軍,基本遵循多多益善的原則,能養多少養多少,雜号将軍也是亂給。不過細分到地方藩鎮衛所,軍隊基層的編制和組織模式,基本上十二國都是一脈相承,大同小異的。
比如三垣的四方宿衛七師,是每師五千戶,千戶長官爲校尉。當然這個仙宮封的宿衛校尉,和那姓牛的巡山衛校尉可不是一回事。宿衛的校尉甚至是世襲的,往上是羽林郎,中郎将,甚至能封将軍的。而地方藩國,手下有一千人的兵馬,都可以自稱校尉了。
因此離國的衛所編制也不是五千戶,而是五千人,置一指揮使。大些的府城有五六個衛所,小些的邊鎮也有三四個衛,置一都護使,州郡又有府城關隘數座,置一節度使。
而且不同于宿衛那種兵農合一,開荒戍土的模式。離國是征募兵,田都是豪強地主的,根本無田可屯,但好歹近年離國富足,軍備糧饷理論上還可以由朝廷統籌,地方支給。不過也免不了有吃空饷的,虛報兵額的,濫竽充數的,所以内地的衛所,看着賬面上動辄十幾二十萬的大軍,往往點卯的時候,能有個三成足員就不錯了。
不過邊洲作爲離國北方重鎮,常年戍守邊郡,防備流民妖魔流竄,再加上這些年也常有黑蓮教餘孽叛亂,軍員上倒是不缺,光是邊洲北鎮,就有兩個巡山衛,兩個鎮藩衛,還有從中原和昆侖而來許多流民匪帥傭兵可以招募。光從人數上看,隻怕也不差南宮家多少,還真不能說是‘孤軍’了。
當然如果比較修爲的話,離國軍隊就比較吃虧了,畢竟神罡丹神嬰丹的産出都給南宮家自己用了,離國門閥尚且不夠分,也不像北方藩鎮那樣天天過劫,還有龍肉可以大補,此時城中絕大部分軍士都是些煉氣築基的,金丹修爲的都不過百餘人,元嬰級的壓根一個都沒有。看的出還真是被放棄了啊。
而南宮家雖然是垃圾,但到底也是大件的垃圾,字面意義上的天兵天将,何況這次那南宮家的無雙太子帶隊,去坤國遠征的也是精兵,垃圾金丹起碼有三五千了,還有仙宮有火鳳有飛馬有神兵符咒,哪怕主帥智障一點都不妨事,兩邊大軍實力相差懸殊,拉出來正面幹一架,大概率都是南宮家能完勝的。
不過李凡倒是也沒瞧見南宮軍中有化神境界的修士坐鎮,元嬰修爲的也不多,十七八個吧,看來那南宮無雙不在軍中,大概率是看到流星雨,跑中原淘寶去了。
本來李凡是不想多管北鎮軍的閑事的,既然都輕松越過桃花山南宮大軍,直接飛空回墨竹山就是。但他一眼瞥到那幾個叛兵正好入城,一時興起,便想瞧瞧那個被人吹得上天入地,牛逼哄哄韋虎到底是何等人物,有何德何能做年輕一代的領袖,南宮家這麽腦殘計謀,他會不會中招。
于是就隐身遁入城中,跟在那牛校尉身後,往北鎮都護府中去瞧個熱鬧。
這北鎮都護不是王锷的黨羽已經被去官罷職,如今城中作主的就是前參軍,現在的禦史中丞和五鎮監軍韋臯。
雖然北邊桃花山上近在咫尺,就駐紮着南宮的大軍,但北鎮中居然井井有條,不見分毫荒亂,城上防備也算嚴謹,巡邏守衛如常,倒也說不上有什麽問題,但離譜的是,來到都護府時,李凡卻隻見府外排成長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而且居然不是在整軍戒備,似乎是在發散夥費……
真的是散夥費,李凡混在人群裏瞧了一會兒,隻見都護府的倉庫都給搬空了,堆積如山的絲帛金銀就堆在院子裏,由書記親兵對照着單子點名放款。
那些戍邊多年的老卒,家有老弱的獨子,或者有傷殘病害缺錢的,或者有婚嫁死喪急用的,一應所需登記屬實,皆發給米糧錢帛,論功行賞,大軍逼近不願守城的,也由韋臯親自書信,允許銷籍去軍,離邊返家。
這一會兒功夫就有數百兵士拿了錢卷鋪蓋走人了,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留下來了,畢竟這年頭,世道不太平,當兵吃饷總比種地好吧?何況地又不是你的,累死累活還得挨餓挨打,被人損沒出息是因爲你不夠努力,至少手裏有把刀傍身,就沒有傻卵敢當着你面這麽說話了。
李凡若有所思,而牛雲光那幾個也一臉懵逼。雖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參軍……監軍這是在做什麽?”
那牛雲光顯然也不是個玩陰謀的,一身酒氣,大概喝上了頭,就直接胸懷利刃,前來行刺了,但想不到都護府中居然是這般景象。
“監軍已核算厘清朱都護拖欠的薪饷,如今朝廷賜節,任他監軍北鎮,自然先把此事了結,再論其他,你們也要核算?那去後頭排隊。”
守門的哨棍一指,衆人扭頭一瞧,隻見那長隊饒了幾個圈。
牛雲光猶豫了一下,“我等是巡山回來,有緊急軍情要報。”
那守衛點點頭,“卸了甲仗,跟我進府。”
于是那校尉和軍司馬兩個盤算了一下,解下刀甲進去,其他士卒猶豫了一番,也不好硬闖,就先去排隊領錢。
而兩人跟着守衛入了都護府,卻被領到一間偏廳,廳中還有幾個軍士正在用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監軍吩咐,如今事多繁忙,軍情優先處理,你們在此處等候傳喚,若是饑渴的先吃飽了再說。”
兩人一看軍務也有這麽多人排隊,也是沒法子,幹脆也進去吃喝。
李凡原跟在他們身後,但走到這裏他再遲鈍也瞧出來了,立在門口沒動。
果然不出所料,牛雲光和蘇玉剛一落座,拿起酒壇還沒喝一口,就被周圍用餐的軍士一擁而上,合身撲翻了擒住!
任是那牛校尉也有些許血勇,卻奈何不住雙手被占着的時候,那麽多力士給他揪住,沒掙紮兩下就被五花大綁捆了,不過片刻功夫,兩個人已灰頭土臉,被一齊押解到都護府衙門跪倒!
這兩人這麽簡單就敗了,李凡一時也有些啞然,便背着籮跟過去。
隻見大堂左右,各有武衛四人,都是罡氣護體的武士,不是一般的庸手。
後頭首座,端坐着個穿儒服的文士,有金丹的修爲,賣相确實也不錯,堂堂七尺男兒,膀大肩闊,眉高目深,豹頭環眼,髭須環腮,義風凜凜,聲色未露,威儀自起,說是書生,卻與貧弱無緣,提筆從戎大概也沒什麽問題的。
這人應當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長思城四害之首,韋虎,韋臯了。隻是此人說是公務繁忙,手裏卻捧着卷詩集正在品鑒,瞧着還挺悠閑的,而且似乎也不是裝的。
因爲他右手邊的側廳,還擺了張案台,上頭連篇卷牍文書賬簿,堆得好像小山一樣高,卻有個約莫十五六歲,女扮男裝的小吏埋首其間,手中毛筆刷刷刷寫個不停。
有事秘書幹是吧……
牛雲光蘇玉兩個擡頭望了此人一眼,氣勢先自矮了一截,兀自低頭跪着,不說話。
韋臯也不看他們,隻淡然道,“雲光兄帶一衆弟兄,不告而别,走便走了,還返回來做甚。莫非外頭的金銀分了還嫌不夠,要來取我的首級麽?”
他合上詩集,擡頭看了兩人一眼,那眼神确實和老虎似得,異常威嚴明亮,那些心術不正之人,盯得冷汗都倒竄上來。
那個軍司馬蘇玉直接縮着脖子,瞠目結舌,口不能言。
而牛雲光額頭也滲出一片冷汗,不敢和堂上對視,隻盯着地磚念道,“是……是小的之前擔心受朱髭牽連,心意未決,聽說明公撥亂反正,賞罰分明,這才複返,願與公戮力定心,同其生死!”
韋臯聽了,哈哈大笑,把手裏詩集丢到旁邊的案牍中,親自走上前,一把将牛雲光拽起來,“哎呀!雲光兄竟有此心!萬勿見怪!不是韋某心懷猜疑,實在是形勢所迫,城中暗流兇險,不得不有所防備!今日有雲光兄相助,我北鎮當能堅如磐石啊!哈哈哈哈!請随我來!有一事非兄不可,還請助我一臂之力!”
牛雲光也跟着呵呵,沒呵呵兩下就被一衆武士擁上來,架在中間拖走。
那蘇玉更是慘,被捂着嘴,太陽穴挨了一拳,直接暈死過去,不知給提哪裏去了。
李凡直皺眉頭,見韋臯麾下正拉着牛雲光,拖到外頭都護府院子外,卻不急着跟出去。
剛才這家夥,是不是偷偷藏了一張符到牛雲光身上?
玄天,“是的,應該還有一張。”
于是李凡扭頭看向偏廳。
果然,之前還在奮筆疾書,拼命做題那女扮男裝的小吏突然起身,從韋臯剛才丢下的詩集中,挑出張符紙來,掐着訣把符吞了,閉目靜坐。
玄天,“在下咒。”
李凡若有所悟,也走到院外,躍到屋檐上,四下眺望,隻見都護府裏三層外三層,都被聚攏來的軍卒堵滿了。
而院内聚集的軍士們,向韋臯一行人唱喏行禮,有的叫參軍,有的叫監軍,有的叫中丞,還有的直接稱韋公的,看來這幾年功夫不是光靜坐讀詩書那麽簡答的。
而周圍早有親兵跑動起來,迅速拼桌子搭起個高台。
韋臯率先登台,而牛雲光被左右兩個大漢夾住,動彈不得,隻一臉迷茫得,被韋臯的親兵武衛拖到高台上按住跪下。
牛雲光這張臉本地的離軍自然是認得的,一時許多人竊竊私語,不知道爲何這校尉要給綁來台前示衆。
就聽見那韋臯,聲如奔雷,響如洪鍾,也不知是天賦異禀還是暗中作法,真真如猛虎咆哮似得,指着牛雲光大聲道,
“牛雲光!你說朱髭爲何被罷職!”
牛雲光道,“都護與南宮家早有密約,約定起兵造反,陰爲策應,陷落邊洲五鎮以迎南宮大軍。此舉被太尉識破,因而去職。”
韋臯又道,“你昨日巡山!爲何不見了蹤影!巡到哪裏去了!從實招來!”
牛雲光大叫,“南宮大軍近在咫尺!我軍必敗!諸位兄弟不如早做打算,開城投降!南宮将軍與我說了!投降的個個賞千金!斬韋虎的封萬戶侯!”
全場嘩然。
“孬種!”韋臯大喝一聲,拔刀将牛雲光的腦袋斬了下來。一時聲籁俱寂。
而韋臯提着牛雲光首級,持刀指着台下衆軍,“兒郎們要走的!結清了饷銀自去!哪個想取我腦袋賺些打賞,也隻管來戰!”
底下軍卒們靜一會兒,有人叫道,“參軍莫說笑!大老爺們兒蛋還沒軟呢!”“投誰不好投南宮?”“就是啊,給南宮賣命哪兒來的賞錢,動辄打罵,根本不把我們當人!”
“呵!大丈夫生于天地間,不過一死而已!想要什麽就用手裏的刀去掙!豈可跪人求命!乞人施舍!拿酒來!有膽子留下來,與某做一番大業的,就歃血吧!”
韋臯怒喝一聲,把牛雲光首級扔了,直接用酒水洗刀,接了滿滿一碗血酒,高舉敬天!
“上天不吊,國家多難,逆臣乘間,盜據宮闱!而南宮賊逆,亦扇兇徒,傾陷城邑,酷虐所加,爰及本使,既不事上,安能恤下!
臯是用激心憤氣,不遑底甯,誓與群公,竭誠王室。凡我同盟,一心協力,仗順除兇!
先祖之靈,必當幽贊。言誠則志合,義感心齊;粉骨糜軀,決無所顧!
有渝此志,明神殛之,迨于子孫,亦罔遺類。皇天後土,當兆斯言!”
他把那碗血酒一飲而盡,殷弘的血珠沾了滿口,仿佛剛開胃的虎。
“韋虎……”
李凡站在屋檐上,看着都護府中,一大群雖然聽不大懂,卻被他說得群情激憤,熱血上頭,一擁而上,殺牲歃血,盟誓要戮力同心,報效國家的南蠻糙漢子,歎了口氣。
虎,終究是要吃人啊……
(本章完)